穷途之后

一个人只有离开故乡才能够茁壮成长。

不喜欢李安《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的节奏，但这句话却始终如锥子般，刺着我的心。

似乎所有的成长故事，必有一个远离、出走的环节，不如此，情势便无法推进，个人也难经历练，故事的铺成、结构也支离破碎，由此，这段离开，也成为阅读经验中的观念之必然，反而不如此便觉不自然。

可事实果真如此么？

人，是从何时开始，可以如此堂而皇之地离开故乡，离开家人，心与身体都做好如此充足的准备，不挂怀地出走。

这个问题，始终沉睡在我的潜意识之中，时不时在阅读观影的瞬间跳出，当然，都是偶尔的一闪。

一 出发

穷途之后

工作一年来，第一次请到年休，喜不自胜。

父母皆退休赋闲在家，皆未去过广西，一合计，就定了先去湖南再入广西的路线。

入湘，是我心之私。伟人故里，将相旧居，再商业化外覆一层浓妆到何境，也不改其天地本色，做一拾惠漫旅，精神可得十分放松，也是其益处所在。

而由吴入湘（楚），更是牵出无数往事旧典，一路望着窗外，不断地与山陵河川相遇告别，思绪如潮，刺激着心神，只因所学甚浅所积甚薄的缘故，精神总易被外界的风吹草动所激荡，但这大概就是坐火车旅行独有的一种直接体验。

吴楚相近，其中故事从春秋吴楚争霸始，大抵到昭烈帝兵败白帝终，凡六百年。其中引得天下震动的，还有西汉初景帝年间的吴楚七国之乱，以南中国两大同宗诸侯国为首作乱，撬动中枢，差点将刚刚完成大一统的汉王朝重新撕裂，南方的力量再一次越过江河，深刻地重塑了北方。

现在列车行过安徽，又一人的面孔，在我脑中浮现。

穷途之后

熊围？

不，应该还是熊虔吧！

二 楚灵王

春秋有五霸，按不同分类，大致二分。一是《史记索隐》里分为齐桓公、宋襄公、晋文公、秦穆公、楚庄王，二是《荀子·王霸》里分为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吴王阖闾和越王勾践。

不管哪种分法，楚庄王都稳稳地占着一席之地。

而熊虔是庄王之孙，在未篡得王位之前，他叫熊围。

虽然读过春秋左传史记楚世家，但当真的要想说熊虔这辈子的点点滴滴，却一时语塞，不知何起不知何终，在旅途上，就取几个片段阐发，以后得闲，再做长发。

初，灵王卜，曰：“余尚得天下。”不吉，投龟，诟天而呼曰：“是区区者而不馀畀，余必自取之。”民患王之无厌也，故从乱如归。

左传，在灵王于乾溪（现在是刚刚经过的安徽毫县）败亡自裁后有这么一段描写。灵王这一辈子所套的面具，以及面具之下那副真实的面庞，在这两句话下，清晰可鉴。

这段话翻译过来是，灵王初登王位时，占卜问：“我希望能光明正大地得到天下！”结果不吉。灵王当场掀了桌子把龟甲掷之于地，向着上天用着自己所能发出的最大最洪亮的声音，狂怒地吼道：“这一点点要求尚且不满足我，你不给，我就自己来拿。”

多么狂妄的虔，可又是一个多么熟悉，仿佛就像是你的一个熟人一个旧友的虔。

灵是恶谥。

死而志成曰灵，乱而不损曰灵，极知鬼神曰灵，不勤成名曰灵，死见神能曰灵，好祭鬼神曰灵。灵帝灵王，灵公灵侯，皆是历史上一个个莫名的漩涡，将他们所处的时代所统御的生民裹挟到一个个不复可知的域界。

东汉末年，那个巧立名目搜刮钱财，卖官鬻爵以用于自己享乐，最终激发了黄巾起事的汉灵帝；战国时，推行胡服骑射一度使赵国强盛不可一世，北破匈奴西败强秦，自号为“主父”，最终却被围困活活饿死于沙丘宫的赵武灵王；春秋一世不断传出奇闻逸事的晋灵公、齐灵公、卫灵公；还有那个被楚灵王诓骗而来宴终而刺的蔡灵侯。可见被谥为灵的这些大人，大多大灵不灵。

百度里也是这么描述楚灵王的：楚灵王是春秋时代有名的穷奢极欲、昏暴之君。

可熊虔真的只有这一副面孔么？

熊虔最后一次和大臣们长谈的一段是这样一副场景：雨雪，王皮冠，秦复陶，翠被，豹舄，执鞭以出。灵王还在想着向周王索鼎，向郑国勒地，向诸侯显示武力。左右深知大王的脾气，在顺着大王的意思，安抚大王的心绪之后，向其进言。

“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

这是段谏诗，大意是：祈招安祥和悦，表现有德者的声音。想起我们君王的风度，样子好像玉好像金。保存百姓的力量，而自己没有醉饱之心。

当初，那个传说中见过西王母的周穆王，也是一个欲望难以餍足的君主，想在四海八荒之上处处留下自己的足迹，就是这首《祈招》，使穆王停下了脚步。在民力维艰的那个古早的时代，多少民力才能满足一个不切实际的君王的所望。

王揖而入，馈不食，寝不寐，数日，不能自克，以及于难。

听懂，并且也真正接受了谏言的灵王，终于还是不能自克，数日之后，军散人去，灵王也一本其色很男儿气地自缢而亡。

三 不能自克的究竟是什么

那到底是什么无法停止？又是什么难以自克？

欲望的沟壑，真的可以吃人。

灵王的凶残，确实的史据是灭诸国，亡人地。这个在几十年后战国时再正常不过的战争理由，却在当时显得不合时宜。从大一统的角度看，楚灵王所做的与始皇帝没有本质区别，甚至早百年，灵王就有心如此！是的，他就是要灭人国家！他就是要亡人社稷！

可楚国负担不起他的野望，实力不行，制度不许，由此，他的败亡早在他篡侄夺位前就已注定。

可能一步步满足的，还是欲，还是念，还是望么？

生而自由，或生而不自由的人，又能穷有限之途么？穷途之后，又能何往？

穷途之后

行车大概已至云梦泽了，窗外水汽氤氲，白雾笼着田野，许多烟囱冒着白烟，在车里看着，其实挺好看的。

虔啊！据说我也是个楚人，我想看一看你生活过的楚地，想走一走你往列国盟会的道路，这个愿望，还是可以满足的吧。

说得累了，先休息一会儿。

穷途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