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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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

1

听过许多老人说，当死亡即将来临，他们能够感知，身子行将就木，灵魂是坦然温和的。

我的爷爷还不到古稀，被检查出的了肺癌和肝癌。癌，是一个令所有人恐惧的字眼。倘若不是病症早期，几乎就是判了死刑。

这病一拖就是两年。健康的子女面对病痛的老人，最害怕看到这个。

让他痛快一点早去那边，仿佛要受道义和良心的谴责。拼尽全力给他续命，落得一个好名声的同时，也增加了他身体上的折磨。

我爷爷是很不想要死去的。至少不想在这个时间，以这样的方式。

我不知道，这算不舍还是不甘。

刚检查出这个病的时候，全家都知道。唯一瞒着他一个人，医生给他开了些药，像模像样的吃。

那是第一年过年之际回家，他看到我时，眼里充满了慈爱。眼睛笑得眯起，眼角的皱纹揉成一团，整个人看起来比以前瘦了一圈，病痛抽丝剥茧，熬得他只剩孱弱的骨。丰腴了一辈子的奶奶，也跟着瘦了一圈。因为年轻时，爷爷的一些风流韵事。奶奶没少怄气。但年近古稀，面对死亡，才看出那浓到化不开的亲情。哪怕不再爱，不再有激情，能一直吵吵闹闹下去，也是很浪漫和温暖的一件事吧。

我想，我奶奶是这么想的。

只是，时光残忍，给不了那么多机会的。

2

第二年回家过年。爷爷的情绪和神智已经不是那么清醒了。

刚回去那几天，他还是满脸笑，就像小时候那样。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小孩，他在我心中的形象，一直都很伟岸，伟岸到我以为他并不会老，也不会死去。

当我注视着他那被病抽丝剥茧的眼睛，爱的火光越来越少了，里面布满了干枯的绝望。那一刻我才明白，并不是每一个老人走之前都是安详的，宁静的.

他仿佛有许多的心事要说，满载他的心。但他向来是个骄傲的人，对于疼痛和情绪，除了从他的表情和呻吟中捕捉。他对此，只字未提。

没过多久，我的姑姑回来了。一个失踪许多年，杳无音信，又忽然出现在我们视野的人。

她皮肤很白，年纪上来，长了点斑，身材还如以前那般粗壮，卷发，眼神很薄情。

正如同她的眼神，人一样的薄情。

我对她唯一的记忆，是我们唯一的一张合照。

当我懂事后，从爸妈那里得知她对我家不那么友好。因为当初，我爷爷和我们分家的时候，硬说损害到了她的利益。那时尚未出嫁的她，损坏她的利益，也不知道从何谈起.

当然，上 一辈的恩怨，孰是孰非，我已是无从知晓了。更何况，像这种家务事，有时从来就分不清对错.

她回来之后，爷爷对我的脾气越来越坏了，我们还是勉强凑合在一起过了个年。

记得年初二，天气还是很阴郁。爷爷的病情有恶化的趋势。他不停地咳嗽，尤其是黎明还未破晓的时候。咳得让人觉得黑夜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仿佛永远也到不了明天，那么绝望。

那天早上，忘记和我妈在厨房开玩笑地嘀咕了句什么话，总是里面带了个死字。爷爷躺在床上，透过门缝，可这个“死”字却那么钻进他心里，他气得一下喘个不停。

但，他一个字也没说。

过一会，我奶奶阴沉着脸出来，一脸讳莫如深，压低了声音跟我说，不要说“死”这么不吉利的字。

因为这个无心的“死”字，爷爷对我和我爸妈都冷漠无比，对我们的关心置之不理。

我才理解，就算是老人濒死，也是充满了恐惧的.

但生命，就是人对生的一场叩拜。倘若没有一颗朝圣的心，怎能度过人生的劫难。

我妈跟我说，不要怄气，爷爷始终是爱我的.他的冷漠只是对死亡的抗争，不是对我。

只是，那时的我不懂的.

3

还没等到六月，午觉还未曾醒，接到我妈打来的电话。

我得知，爷爷走了。

自己，如同被雷打触电般，呆滞在那。

虽然都明白，他迟早要走。可，当这一刻来临，还是很抗拒。

立马启程赶回去。回到家已是凌晨一点。慌乱地走向灵堂，做法事的人还在那敲敲打打。

我妈扑倒棺材上，我生理期，他们告诫只能在侧门的房间边上，不被允许进灵堂。

我奶奶走来身边，我扑在她腿上哭起来。可没一会，我姑姑带着假惺惺的哭腔走向我奶奶，说，“你们回来这么晚，还假惺惺地在这里哭什么。走，妈，起来

我整个人被从奶奶腿上甩开。眼花在打转，喉咙很哽咽。

来不及想，我爷爷的棺材盖被揭开，示意我妈见他最后一眼。而我，只能远远地眼巴巴地看着他，白纸一般的脸，看上去一点痛苦也没有。

但，我知道，他佯装坚强，却害怕死亡。

我没再哭，流于表面的泪来得毫无意义。最后一眼，我对着他微笑。

只是，棺材盖上的一刻，我很后悔。终于懂得，我妈跟我说的，不要怄气。他 的冷漠是对死亡的抗争，不是对我。

4

爷爷入土那天。

村子里的壮汉都来送他，准确来讲是来贡献自己的劳力。

棺材放进土之前，大家伙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棺木放进去。前头尝试了两次，都不行我看着天，心里，恩，那是我一生傲气的爷爷，对死亡的抗争。

爷爷刚入土，尸骨未寒。我爷爷的兄弟和奶奶的弟弟，长辈们坐了一屋子，正襟危坐。

接下来，大家都要讨论一个问题，关于子女赡养我奶奶的问题。

而此刻，我爷爷和奶奶夸赞和宠爱了一辈子的女儿，也就是那个未曾结婚未曾有孩子的我的姑姑，悄然带着她“未过门的姑爷”，灰溜溜地出去了。

当然，我爸和我幺叔来承担赡养责任，这也理所当然。只是，我奶奶哭丧着脸，站起来，火气很大得对我爸吼，你们从未给过我一分钱，你爹生病了也没有进半分孝道，你们怎就这么冷血。

我小时候是他们带大的，从记事起就知道，我妈每个月会打钱到爷爷账上，我的生活费和他们的赡养费，也算是对他们的一种报答。

爷爷生病这两年，我爸每天都是在家照应。

有一次，爷爷发病他送到医院，竟然很无力地打电话给我，电话那头，我听到了我爸爸从未有过的哭腔。他的无奈和不舍.

相比起他童年的从不被给予爱，这在他心里多少留下芥蒂。但面对死亡和分离，血溶于水的亲情早已消弭了一切吧。

我不知道她怎样将这样一段话脱口而出，此刻我爷爷尸骨未寒。而我的父母和其他的长辈，都尴尬地见证这个讨伐的时刻。

那一刻，我是在觉得忍受不了，一个长辈带着控诉和讨伐的语气，去生她自己的儿子，且这些罪证根本就是莫须有的。

我站起来，失去理智，顾不得满座长辈，说她说的都不是实话。

鲁迅先生说，我向来是不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中国人。更何况，这人还是我的奶奶，我亲生父亲的亲生母亲。

很快，我的愤怒就被在场的长辈的威严给镇压下去了。在乡下，在辈分面前，道德是不值得深究的一件小事。

讨论会结束，结果是我爸和我叔来赡养我奶奶，我那姑姑，一个未曾出嫁的女人，失踪十年忽然出现，可以轻而易举的霸占爷爷的遗产，甚至连那一栋十多年前盖的楼也一并拿了去，同时在需要承担赡养责任的时候，她只留下一个潇洒离去的背影。

那时，我婶婶和叔叔还住在里面。而我姑姑这个不速之客从天而降，拿出写着她名字的房产证，将叔婶一并赶出。他们不得不在猝不及防的时刻艰难的自立门户，虽然那时捉襟见肘。但人活一口气，这话是我婶婶对我妈说的。无奈又坚定。

那次之后，我几乎不跟她们说话了，包括我奶奶。

我对我妈说，我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我妈说，不要把别人的恶再强加到自己身上，这会成为一种孽障。反之，时间到了，就一直会释然。

又一年后，我那姑姑也回家了。她还假惺惺地跟我妈说几句。大年初一跑到我家楼下，对我妈表明态度，说从此和我断绝关系。

我在二楼客厅听得清清楚楚，然而不想再做评论。

5

过了一年多，国庆回家见到我奶奶。她佝偻的背更加的佝偻了，因为内风湿的腿，走起路来哆哆嗦嗦的，她的眼睛里失去了年轻时，那蛮横霸道的光，流露出的都是不舍和疼爱。

我尝试放下曾经的种种，把她再次当个亲人看待。我能清晰的感觉到，她眼里对我的关怀和疼爱，是真切的，毫无保留的.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爷爷对着我笑。

我真心地给她包红包，带她在集市里走街串巷，买她喜欢的衣服和爱吃的食物，虽然她牙缺了，吃起东西来勉为其难，但她咧着一口破牙，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让我觉得那老年斑和皱纹都很可爱。

也许，是那一刻，那我真正懂得，我妈那句不要把别人的恶强加在自己身上，这会成为一种孽障。而现在，我释然了。

这一切，来得不早，也不太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