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九三:加入还是面对
问:“程子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何墨氏兼爱,反不得谓之仁?”
先生曰:“此亦甚难言,须是诸君自体认出来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虽弥漫周遍,无处不是,然其流行发生亦只有个渐,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阳生,必自一阳生而后渐渐至于六阳;若无一阳之生,岂有六阳?阴亦然。惟有渐,所以便有个发端处;惟其有个发端处,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发端处,抽芽然后发干,发干然后生枝生叶,然后是生生不息。若无芽,何以有干有枝叶?能抽芽,必是下面有个根在。有根方生,无根便死。无根何从抽芽?父子、兄弟之爱,便是人心生意发端处,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爱物,便是发干生枝生叶。墨氏兼爱无差等,将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便自没了发端处。不抽芽,便知得他无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谓之仁?孝弟为仁之本,却是仁理从里面发生出来。”
不得不说,这段对话是王阳明心学的根本所在。它解决了圣学传承过程中的种种疑问,让人豁然开朗。
程颐讲“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可谓是对“圣学”的精准概括。问题是,文字从来都是作弄人的。它在帮助读者理解作者思想的同时,也在以自身特有的时空演化局限误导着读者。不客气地讲,文字既是读者和作者之间的信使,更是两者之间最大的屏障。“以天地万物为一体”,道出了“仁者”的本质。同时又将“仁者”摆在了“天地万物”的对面。与《中庸》所谓“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并立为叁”的精神有违。
问题是“仁者”到底本身就是天地万物,还是站在天地万物的对立面?这个问题,从来没有圣贤敢于直面和回答。
墨家“兼爱”,完全不在这个档次和级别上。在立场问题上,显然是爱憎分明的。“兼爱”很显然是站在“天地万物”的对面,另有一份心意在,求一个对天地万物、天下众生的兼相爱。
客观来讲,孔子当年何尝没有这样的情怀和理想?他周游列国,不断宣扬自己“克己复礼”的仁者思想,不就是站在天地万物的对立面上,求一个心目中的理想社会吗?问题是,即便圣明如孔子,也无法左右天地万物的自然运行——最终留下“皇皇如丧家之犬”的历史考语。
从“仁者爱人”,到“克己复礼为仁”,再到一千多年后程颐的“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圣人的追随者们逐渐认识到一条真理——无法战胜它时不如加入它。如果,站在天地万物的对立面上颐指气使是一种奢望的话,将自己化作天地万物的一分子,与之同呼吸、共命运,游刃于其间,不也是“赞天地之化育”吗?不正是在实现“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的中和理想吗?“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的大学之道不也在不经意间遂愿了吗?
回过头来,我们再来看墨家“兼爱”的来龙去脉。
墨子是宋国大夫,作为春秋战国时期的思想家,他将自己摆在天地万物的对面,以悲天悯人的姿态,对当时天下以众欺寡、恃强凌弱的问题说不,号召追随者主张“兼爱”立场。从立场上来看,墨家将自己视为公义、公理的代言人,将自己超然于天地万物之外。
不得不说,从解决问题的角度看,墨家的“兼爱”有其特定时代的进步意义。问题是“问题真的能被彻底解决吗”?显然,值得推敲。墨子之后两千年,各种社会问题层出不穷,人的那点智商,解决天地万物的问题,总是显得有些捉襟见肘,常常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各种问题层出不穷。墨家“兼爱”在解决以众欺寡、恃强凌弱问题的时候,压根没有意识到正在制造着“颐气指使”“轻死任侠”的新问题。
有人概括墨家衰落的原因,其中最为关键的一条是后继无人。
王阳明评价墨家的“兼爱”、“无差等”,全然没有一个渐次的、生生不息的意味。漠视“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与”,其实就是将自家父子兄弟同路人一般看待,从此便没有了“发端处”。没有“发端处”,不能生生不息,怎么可能不是一个“后继无人”的结果呢?
天地万物就在那里,加入还是面对,来去自由,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仁者。
孟子评价孔子离开齐国与离开鲁国时的不同表现——“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
彼时的孔子,是站在齐国和鲁国的对立面吗?显然不是,他让自己身处其间,顺势而为。全然没有改天换命、逆天而行的意味,更没有墨家悲天悯人、颐指气使的意味。而是“用行舍藏”,与天地自然完全融为一体,被孟子誉为“圣之时者也”。
认真想一想,孔子哪里是什么“圣之时者”也,他分明就是天地自然的一分子,在其间绵绵用力,不断恰到好处地发挥自己的积极作用而已。
加入还是面对,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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