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从一个边关乡镇调到另一个边关乡镇是通过熟人打探内部消息得知的，确证属实，他就连夜收拾好行李搬回了老家。
接到组织部门正式通知以后，他还要被领导领着到新的乡镇去报到，然后把人交给新的单位，和人家主要领导交代，这人有多优秀，我们还真舍不得让他走，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们也不能阻挡人家进步不是，说一堆陈词滥调，不痛不痒，然后接收乡镇少不了请领导吃饭，酒宴上有又是虚于应付一番，什么乡镇就是难兄难弟，难得有如此机会，坐下来好好交流交流，推杯换盏，猜拳行令，喝个痛快方才罢休。
王生对领导的高度评价并不感到有什么过誉之词，他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在单位的确优秀，不论工作还是和大家伙的关系都处得很好，他是一个直言快语，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颇有侠肝义胆的人，这样的人设合乎大多数人的胃口，但也极容易得罪人，不畏权贵，不拉帮结派，不搞同盟。在他的眼里，人人生而平等，只是社会分工不同而已，就是对乞丐，她也是满怀慈悲心，同情他们的不幸遭遇，尽自己所能去帮助他们，从不歧视他们。
他是同事眼里的大哥，是一个嫉恶如仇，爱憎分明的人，但是在领导眼里却是个刺儿头，领导就喜欢那些唯唯诺诺，战战兢兢，点头哈腰的奴才，而他不是那样的人，因此受排挤，被打压也就避免不了，往往也是个出力不讨好的角色。
按说，他在最为偏远的乡镇工作了11年，下一步则应该回城，就是继续在乡镇工作，也应该到四门乡镇去。
在这之前，他还专门找过分管领导和组织部主要领导，请求能离城近一点，他好在城里安家，让孩子能在城里上学，享受城市良好的教育资源，但是终未如愿。最后据说为了照顾一个女同志，就安排离城最近的乡镇，而把他调到了一个更为偏远且更穷的乡镇，据说那个乡镇连工资都发不了，办公条件还是最差的，都是那些穷家庭的孩子聚集的地方。
所以当王生接到通知以后，心里那份失落，那份被遗弃，那份被蔑视都一齐刺向他本就自卑的内心。这中间有对工作了11年的单位和同事的以及众多百姓的不舍，更多的却是一种对组织的失望，那种被无视感尤其强烈。
但只是那么几天，他就修复了内心的疮疤，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就算最偏远的乡镇，也就三十公里的路程，还都在原面上，比起那些川区、山区乡镇的条件不只要好多少，一想到这些，他的内心就平和了许多。他自嘲自己这是典型的阿Q精神胜利法，也是这种盲目乐观的心态让他度过了令人窒息的关系网的绑架，而生生活出一种豁达来。
王生到新的单位上班，任职为计生委主任，那是最为热闹的一个工作，每天忙得不亦乐乎，他很喜欢这样的工作，满负荷运转，一个人当几个人用，他觉得这样的工作是他最想要的，他感觉自己精力充沛，始终有使不完的劲。他就想把这些精力都释放出去，干更多的工作，才能对付得住这份工资，和组织的重托，为这个乡镇的老百姓做更多的事。
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到了那个时候，计划生育工作重心已经转移到了规范管理的阶段，从之前的生育后施行”四项手术“转成了对育龄妇女全方位的监控，只要是16岁到50岁的并已经结了婚的女性，都是育龄妇女，要纳入计划生育管理体系。
该做结扎，放环，人流，引产“四项手术”到期做手术就成了，重点是对育龄妇女是否怀孕采取孕检的措施，一旦检测到怀孕，就要每月做一次检查，胎儿发育如何？是否畸形？一旦发现异常，就要采取措施干预，减少痴呆傻新生儿出生的几率，提高生育质量。还有对已经生育的育龄妇女放节育环，拉大出生间隔，使出生间隔保持在四年及以上，确保优生优育。而这两项工作量是极大的，超过了以往工作量的数倍。
以往的计划生育工作侧重于“四项手术”的完成，王生作为乡镇干部参与这样的工作最多了，当时的政府的中心工作就是落实这项基本国策，所有的工作都为这项国策让路，领导一再在会上强调，计划生育大于一切，还把它与经济工作挂起钩来，“经济要上去，人口要下来！”“”宁叫地里添上一座坟，不让炕上多上一个人！“”喝药给瓶，上吊给绳，不落实节育手术要一追到底，绝不手软！“更有甚者，但凡为了逃避计划生育的锁门户，长期在不在家的，毁掉庄基的有之，收掉承包地归集体的也有，一句话就是，不落实”四项手术“，让你藏无可藏，躲无可躲，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挖出来，逼迫你直到落实措施为止。
王生带人家妇女做过结扎手术，和村干部一起督促妇女落实”四项手术“，参加过多次对外逃的育龄妇女的”围追堵截“，颇有些像敌特间谍，晚上接到线人的”密报“，领导便如临大敌，紧急调动几十号干部把一家庄宅围住，不让她们逃脱，然后指派一人敲门喊话，一般的情况下这育龄妇女都在，多半都会束手就擒，乖乖跟着”突击队“回到乡镇，由领导安排工作人员采取车轮战术轮番做当事人及家属的工作，让他们采取节育措施，直到当事人家属看到大势已去，也就只好接受手术，这项工作才告结束。
等到王生任了一个乡镇的计生委主任以后，这样简单粗暴的工作方式已经成为了历史，这也是国家在计划生育国策上的一个转型，即由过去的粗放管理转向精细化管理，由生育后被动管理转向对所有育龄妇女的全生育期的管理，由管理向服务转变。这样的大变革对王生这样的万金油干部来说难度是加大了，可他却认死理，那就是所有的政策都为了落实到每个育龄妇女头上，于是他安排办公室做好报表，他则带着其他工作人员上门入户罚款迫使这些家庭通知儿媳落实计划生育各项措施，但凡他们找上门的多半都是些钉子户，难缠户，就只有采取罚款这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2000年以后，在他们这个贫穷落后的地方，年轻人几乎无一例外的都到外面打工去了，且都是小两口结伴而行，家里就只剩下老人在看家护院，肿着那点庄稼。其实岂止是他们这里，全国各地都一样，王生也时常看电视，北上广那些一线城市人满为患，时常导致交通拥堵瘫痪，给城市管理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其实就是像他们这样的落后地区的年轻人为了找一份工作，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从四面八方涌向了准一线城市。
在他们这个比较落后的地方，年轻人出去的更多，抓不着人，这些措施就没法落实，怎么办？只能督促他们的老人通知孩子，让他们到当地的计划生育管理部门落实相应措施，并将单子寄回到当地计生部门，由乡镇计生部门做好统计上报市级计生部门，而市级又有一套考核乡镇的办法，还采取了末位淘汰制，最后一名要问责，书记要在大会上做检查，计生主任要被处分，拖了全市后腿情节严重的还要被免职。王生那个压力山大呀！常常是人看似闲着，这心里可一直在盘算着下一步工作怎么搞，即便在周末也是如此，平时就更不消说了。
终于在那次全市组织的计划生育抽查工作中，王生所在的乡镇被当做整体工作好，基础扎实，且前任还在全市做过经验交流呢，上面来检查，就想要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给人家。于是就指定他们乡镇整体工作最好的一个村去抽查，结果却是好多人不在家，父母对计划生育知识基本无知，又以几个人不在家判定为一个有意躲避检查，整体得分骤然下降。而初来乍到的王生并不知道一些潜规则，也存有一份侥幸，不去对人家检查人员意思意思，最后果不其然被排在了倒数第一。
对于他们这样一个各项工作始终处于第一名且在市政府所在地的区来说，这就是爆炸性新闻。计划生育也必向他头上开刀不可，市委书记在处理人这件事上持谨慎他态度，倒是分管副区长血气方刚非处理一批人杀鸡给猴看不可，又有年初拟定且上了常委会的计划生育管理办法，已经公布，不执行就等于是一纸空文，最后还是对王生动了刀。
撤职！是最严厉的处罚措施了，王生被安排在他所在的乡镇继续搞一个村的计划生育工作，直到这个村的计划生育工作走在了全乡的前列，经由组织检查认定合格以后，解除处罚，方才由组织部门另行安排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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