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说我家住在小街最东,是因为从西而来的小街到了我家门口,止步于一条大河。
芦苇荡人家,靠河而居不稀奇。河河沟沟随处可见,好比蜘蛛网,联结村村庄庄,蜿蜒至家家户户。
但我家门外的河,不止贯穿南北,还直通芦苇荡,所以,这条河,宽阔,曲折,幽长。
沿岸人家几乎家家有船,桥还是应运而生。
水泥桥不知为何物的年月,木桥首当其冲,两块木板并排,桥下有木墩,再推出去并排两块木板。
大概在我四岁那年,四块木板连接东西两岸,东墩子人家可以自由进出小街了。在这之前,东西两岸,只能撑着木船来往。
两次游历周庄与乌镇,看着保持完好的古村落和小桥流水密布,不由得唏嘘感叹,多少年前,我家所在的村庄不也如眼前一般家家连河户户走桥吗?只不过,我们那儿没有出现诸如沈万三和茅盾这样金光璀璨的名人,才会籍籍无名吧!
我四岁了,可以独自走过门外这座桥。父母不担心我掉下河吗?兄弟姊妹多,家里田里营生忙不过来,父母根本照顾不到我们。有的人家,大孩带二孩,二孩拖着三孩,更有甚者,自生自灭,能全须全尾地长大,算运气好。
无知无畏,我经常过桥去东墩子找人玩,下雨飘雪天,桥面滑黏黏,我就趴在桥上爬着走。
现在说来,觉得惊心,那个时候是寻常,家家都这样。有的人家常年住在船上,主要依靠捞鱼摸虾为生,我们住在岸上的人家称呼他们“小渔船上的”,口气里不乏戏谑与鄙视,自认为高他们一等,其实,不过五十笑百步。妄自尊大,任何地方任何年月都有。
住在船上的孩子,天天生活在水上,小小的木船居多,基本上伸手摸到水,拔脚踩到水,他们的父母如果整天担心孩子落水,这日子还怎么过?
前期看过旅游博主发布的视频,拍摄的是孟加拉水上住户,居住条件的简陋叫人瞠目结舌,还是发生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难以置信。
那些贫困人家,所谓房子,家徒四壁,连墙壁也不周全,相当于棚户,屋顶覆盖灰黑粗重的油布,脚下踩着凹凸不平、长短不齐、破破烂烂、大窟窿小眼睛的木板,木板下面是哗哗的流水,不遮不挡,一目了然,这就是所谓的水上人家。
每家大小孩子一群,有的三四岁抱着几个月大的婴儿,木板之间的缝隙很大,稍不当心,孩子很有可能掉下河,但那些孩子如履平地,不把脚下的大窟窿小眼睛和哗哗流水当回事。
到什么山砍什么柴,进什么庙念什么经,人的适应力真是超乎想象。
列举上面的事例,是想说明,作为出生农村的土孩子,走桥过河撑船,就跟吃饭睡觉一样平常。
有一次,桥那边的九妹喊我堆雪人,我急吼吼的跑上桥,脚下一滑,从桥缝歪下去,又被桥缝卡住,双臂趴在桥面 上,上不来下不去,急得哇哇大哭。
邻居奶奶看见,把我从桥缝拔出来 ,我记不得这样的事情,长大后,邻居奶奶开我玩笑,要不是她我就喂鱼了。
这样的经历还有很多,记得的,记不得的,能平平安安地长大,真是幸运。
我长到七八岁的时候,巴掌宽的木板桥被加固拓宽,高度上升,成了弓形,结束了摇摇晃晃的历史。
有了这样一座桥,南北船运粮食、麦秆与芦苇的时候,不管堆多高,都可以畅通无阻地经过桥下。
有了这样一座桥,东西墩子来往密切,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邻居。
东家去西家门口抽袋烟,西家端着饭碗去东家树前蹲。东家菜下锅,发现盐罐子空了,去西家抓点 盐;西家来亲戚,篮子干巴,去东家抓两只鸡蛋炒一炒。我大哥结婚前两天,母亲走过拱桥,去东墩子借来一件蓝涤卡中山装,结婚当天穿,隔天还。
东墩子两口子吵架,西墩子一窝蜂去劝架。西墩子一姑娘被男方退亲,脸面上挂不住,在家里哭得要死要活,东墩子左一趟右一趟地走过拱桥,扒在人家门口,左右张望,叽叽喳喳。
有了这样一座桥,我去东墩子方便多了,蝴蝶一样飞来飞去,摘菱角、摸田螺、踩河蚌,说走就走。
东墩子向东三里路是邻县,间隔不远,说话腔调大不同,我们说他们是“猫腔”,他们说我们是“侉调”,互相不认可,以为自己的最正宗。
我经常一人去邻县,找同学移栽没有见过的花苗,偶尔因为风雨雷电耽搁了行程,心里有担忧,但不至于太害怕,知道母亲会一路叫喊一路寻了去。
最热闹的要数夏天乘凉。
傍晚来临,大人一手拿板凳,一手摇蒲扇来到桥中间。泥孩子不安分,有的点亮蒲棒头,蚊子没有驱赶几只,倒把烟灰摔到人头上身上,有的捉萤火放进南瓜叶子窝成一盏灯,上蹦下跳,一身灰一头汗。
越聚越多,大人们先是聊家常谈农事,一通讲经说法(代指胡扯),有人建议唱淮剧。
赵大爷当仁不让来一段珍珠塔,富有的姑妈笑话落魄的侄子:方卿你若有高官做,铁树开花朵朵鲜;方卿你若有高官做,满天月亮一个星;方卿你若有高官做,黄狗长角变麒麟;方卿你若有高官做,滚油锅里结冰凌;方卿你若有高官做,日出西方江水倒流……
李二妈紧跟其后,唱一段秦香莲,陈四美抛弃糟糠妻子被控诉:陈四美你太不该忘记爹娘你是谁,陈四美你毒心肠得了新人忘旧人,陈四美你不认儿女胜豺狼……
一人唱 ,众人和,唱和过无数遍 ,滚瓜烂熟,大人小孩,上至八十三下到手里搀,个个会哼上几句。
这样的露天乘凉,人欢马叫,热热闹闹。
风吹来浪打去,日月流转,不记得哪一年,大河被填平 。今时今日,静静地站在我家门前(只有大哥家还住在小街),东西两墩子相隔不过百米。
曾经宽阔深邃的大河,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弹丸之地。
离开小小的村庄,见识了外面的世界,物理上的眼界无疑被大大拓宽,距离被拉近了 ,昔日绵延不绝的芦苇荡,不过几条河沟几个草滩。
大河成为平地,木桥不复存在,曾经人声鼎沸鸡鸣狗叫的东墩子,现今成为一片荒地,密集的人家 ,灰尘一样,不知道散落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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