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泡人

1
我拉着在村口捡到的行李箱，转了三趟车才到县城的火车站。到车站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了，我没钱住旅馆，打算就在车站的椅子上对付一晚，反正我等的车是第二天早上七点半的，不算晚。

我把行李箱横放在椅子旁边，跑到不远处的小卖部买桶面，面还没买好，就听见一个尖锐的叫声：“谁的行李箱，是不要的还是什么啊，没人说话，我就丢了，我要打扫卫生啊。”我看见保洁员大妈拿着扫把使劲的敲我的箱子，仿佛想从里面敲出个人似的，我生怕她会把箱子敲得更烂。

这箱子是我在村口捡到的，那天我拿着一个装满衣服的黑色塑料袋，走到村口等车的时候，看见它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我把它提起来，检查了一下，发现四个轮子坏了两个，但总的来说还是可以用的，我把它带到河边给它里里外外洗了个遍都没能把印在它身上那些岁月的痕迹洗尽。

我没有智能手机，也没有其余打发时间的方式，在座位上吃完泡面，我只能发呆，或者靠在椅子上睡觉，但是我睡不着，一是车站里面很热，人就是坐着不动都能飙出一身汗，二是我很想念我的奶奶根本无法入睡。

三天前的夜晚，下了一场冰雹，那一个个鸡蛋大小的冰块把我那用破瓦盖起的家砸得千疮百孔，冰雹还把奶奶的头砸了一个大骷髅。奶奶怕拖累我，放弃了活下去的希望，死活不肯花钱去请医生，她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嘱咐了我两句就断气了。

把奶奶的身后事处理好之后，我去找阿兰，她是我的未婚妻，本来两家计划好这个月底成亲的，可是当我出现在她家门口的时候，她的父母拦住了我：“小军啊，你奶奶的事情我们听说了，要不你和阿兰就算了吧。”

我诧异：“为什么，我会好好对待阿兰的，而且不是说好了，我做你们家上门女婿吗？这些我们之前都是说好的啊？”
“你看你，小时候生下来就克死自己的母亲，父亲又不要你，你奶奶养大你了吧，又被天上掉下来的冰块砸死，你说你是不是有点扫把星啊。”

他们说的是事实，我没做太多的辩解。只是后来我才知道，阿兰父母反悔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家的远房亲戚给阿兰说成了一门比我好的亲事，据说对方是县城某个公务员的傻儿子，反正公务员家里很有钱就是了。

不得已，我做出了离开家乡的决定，反正这个没有了奶奶的家乡对我来说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听村里的人说，广东满地都是黄金，我把家里仅有的几亩地卖了，换了路费，踏上了去广东的路，人家的山路是十八弯，我家的山路是十九弯，换了几趟车才好不容易到达县城。

2
第二天，我如愿以偿地坐上了通向广东的火车，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一上车找好自己的座位以后，我还往各节车厢转悠了半天。几乎每一节车厢都挤满了人，到了晚上车厢里的人都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或者有的干脆直接躺在座位底下睡觉，大家都一副比我好不到哪里去的样子。半夜里，我头靠着窗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到坐在我身边的乘客起来了又坐下，我瞬间被一阵轻微的花香“吵”醒。

“这是到哪个站了？“我看着坐在我旁边的美女，我确定闻到的就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她年纪看上去和我差不多，二十出头的样子，披着长长的直发，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裙子看起来不是很干净，她圆圆的脸上显露出疲惫感，她这身打扮和这节车厢显得格格不入。
“刚过了洛溪。“她面无表情地回答。

我又靠着窗假装睡去，其实我总用余光偷偷看她，可能只是出于好奇。第二天，车子快到站的时候，我打算把身上最后一个鸡蛋吃完再下车。刚准备把剥好的鸡蛋往嘴里放，就看见圆脸美女一直盯着我手上的鸡蛋，我咽了咽口水，把鸡蛋递给了她。

看她吃鸡蛋的样子，我就知道她一定是饿坏了，我又跑到餐车处给她买了一碗桶面，她没说谢谢，接过我手上的面，三分就干了个精光。车子到站了，我拉上我那个老旧破烂的行李箱下了车，我发现圆脸美女一直跟着我，我以为她要问我要钱，我走得更快了，她也跟得更紧。

“为什么要跟着我？“我回过头假装很凶的样子问她。
“我没地方去。“她的语气里没有半点感情。

一想到她可能和我一样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我就心软了，默认了让她继续跟着。我把她带到老乡家，老乡用一种不敢相信的眼神看着我们，他把我拉到一边：“你怎么回事，这个不是阿兰吧？“

无论我怎么解释他都不相信会有美女愿意跟着我，就凭一个鸡蛋和一碗面？最后好在老乡也不管，他这半个月要回丈母娘家，所以他把他租来的房间免费让我住半个月，前提是不准我睡床，也不准我在他床上乱搞。

老乡走后，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圆脸美女两个人，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躺在地上打盹，而她就这样用呆呆的眼神看着我。我本来就不善言辞，不知道要和她说什么，也不打算过问太多的事情，我猜想她什么都不说，肯定也有自己的苦衷。我打算明天就带她去警察局，警察没准可以帮到她。

“我是泡丁，你可以买我，不贵的。“就在我准备入睡的时候她突然说。我背对着她，心想：“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怎么买你，你要找买家也找个样子有钱一点的啊。”

她继续说道：“我是泡泡人，别的泡泡人很贵，但我是个半成品，公司要把我抓回去毁了，我没有钱了，我可以很低价的卖给你，三天或者一天。”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小得很难听清。我装作没听见，什么泡泡人，我知道有些女孩子为了讨生活会把自己卖了，我向来鄙视这样的人。

“你心里肯定有想念的人吧，我可以变成他们，一天变一个或者三天变一个都可以再或者一个变三天都可以的，只是价格不一样。”她好像还不死心，干脆跑到我面前跪下，看着我的眼睛。这一次我看到她的脸上涌现出诸多无奈的表情。我决定好好配合着听她编造笑话：“是啊，我现在最想念的就是我的奶奶，她吃了一辈子的苦，老天爷还不给她一个好的死法，太不公平了。”

“那你有她的照片吗？别的泡泡人会连接雇主的意识然后幻化成雇主想要他们幻化的样子，但是我刚说了，我是个半成品，没办法做到，只能是看照片一点点的变。”泡丁吐了吐舌头，圆圆的脸蛋浮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起身朝着放在门口的破烂旅行箱走去，在里面翻出了一块绣有红花的手帕。手帕原来是白色的，现在上面已经布满了黄色的霉点，它是奶奶的定情信物，奶奶经常拿出来看。手帕里面包着一张泛黄的老照片，那是我三岁时候和奶奶一起上街拍的，奶奶说去拍照那天我有多开心，对此我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我把照片递给泡丁，她看着照片皱了皱眉头：“照片已经很模糊了，我只能变个大概，而且变出来的样子可能和你奶奶的样子会有一些小的出入，你要习惯。”我说：“好的。”

“变一天是五千，你要变三天还是变一天。”泡丁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裙子。听到她这个报价，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全身上下就只有五千块，还是卖了家里的地才有的，而且我还把鸡蛋和泡面给你吃了，你给个优惠价吧？”

其实我一点不相信她说的话，我只是装模作样的砍了砍价格。我倒要看看她怎么变，我虽然只有初中文化还没见过什么世面，但是这样荒唐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听说。如果她真的能变成照片上奶奶的样子，就算是要我把全身家当都给她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给你三千吧，真的不能再低了，我需要钱，我这样的情况很难找到客户的，之前就差点被骗了。”泡丁伤感地说，我点了点头就当是同意了。

这时，泡丁在我面前开始挤眉弄眼，我就等着看她的笑话，可谁知，她脸上的五官开始扭曲变化，然后慢慢的又舒展开来，她的下巴渐渐变长，脸上的婴儿肥也没有了，眼睛变小，颧骨成变大的趋势，她的嘴唇越来越厚，皮肤变得黝黑，就连刚才还洁白的牙齿都变得微微发黄，她的头发也在不知不觉中短了好大一截，还很毛躁，整个变身过程用了大约五分钟。

“差不多了，衣服这些是没办法变得，只能变身材和样貌。”她说到身材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真的比刚才更瘦小了。我从她手上一把夺过照片，来回对比了很多次，现在我眼前的泡丁简直和照片里的奶奶一摸一样。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转圈，这方法是奶奶教我的，她说人慌张的时候就在原地转圈，这样会把慌张转晕，慌张晕了，人也就清醒了。等我转够十圈的时候，我晕得摊在地板上，泡丁看着我咯咯笑个不停。

她蹲下来抱着膝盖：“你在干嘛？这样子很傻？”她的声音很悦耳和奶奶粗暴的大嗓门不一样，她一说话，我就意识到在我眼前的这个女人不是奶奶，只是长得像奶奶而已，但是我还是把她当成了奶奶，因为我太想念她了。随后，我深吸一口气，用食指按了按她的脸，是软的，我又握了握她的手，有温度。我控制不住地扑向她怀里，像个孩子似的放声大哭，嘴里喊着奶奶。

等我情绪平稳以后，泡丁起身给我倒了一杯水，我们两在地板上面对面地坐着。
“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我问。
她回答：“是的，是真的，我是被科学家研发出来的物种，不算机器人也不算人类，介于两者之间。“
“你什么都能变吗？动物也能吗？“
“动物不可以，只能是人，大人小孩都可以。“

“你从哪里来的。“看着她的脸，我始终有种和奶奶聊天的错觉，以前我们经常这样面对面坐在床上说话，奶奶会给我讲很多关于我妈妈的事，而我会把在学校老师教的功课读给奶奶听。但是现在只要泡丁一开口说话，我又被拉回现实。

“我不能说，这个要保密，我们只负责给客户提供服务，也就是变成他们想要见到的人。“泡丁向我投来一个尴尬的表情，”其实很多东西你不必知道，做你想做的就可以了，我们泡泡人就是帮助客户弥补遗憾的。“

“你对你的奶奶真的没有遗憾吗？”泡丁不死心的继续问。其实我对奶奶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让她过上好日子。我只读到初中毕业就不读了，因为奶奶实在无法承担我的学杂费，奶奶总说，特别对不起我，但是我觉得要不是因为他，我可能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

那时候，母亲年纪轻轻就和父亲谈起了恋爱，母亲生下我的那天，父亲根本没出现，后来也没有出现过。可能是感到绝望也可能是身体真的受不了，反正生下我以后，母亲就走了。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扫把心，要把我送走，奶奶为了我和家里的其他亲人断绝了来往，她从自己的儿子家搬了出来，最后找了一个被人遗弃的旧房子带着我住了下来。

奶奶和自己其余的儿子、女儿断绝来往，这些都是我长大以后从村民口中得知的，奶奶说，有了我就足够了，让他们自己去过自己的日子吧。为了能养活我，奶奶一个人要干很多很多的活，初中毕业以后，我就总想着能出去赚钱，想给她更好的生活，但是后来我无意间知道，原来奶奶已经病了很多年了，最后实在不忍心把奶奶一个人留在家里，索性就留在家务农。

务农就务农吧，日子虽然穷点，但是至少能陪在奶奶身边照顾到她，可谁知，老天爷没有丝毫仁慈之心，下个冰雹都能砸到我善良的亲爱的奶奶头上。

我对泡丁说：“我对奶奶的遗憾就是没能带她去吃顿好吃的，走吧，我们出去吃饭。“我找了一间看起来消费比较便宜的小饭馆，叫了两个菜，不是因为我小气，而是因为我真的没什么钱了。

3
看着坐在我对面吃饭的泡丁，感觉奶奶就真的在我身边：“奶奶，多吃点，大城市和我们村不一样，吃完了再带你转转。“

泡丁愣了一下，然后默默地低头继续吃饭，后来她又叫了两瓶啤酒，一个人喝了一瓶半。饭快吃完的时候她对我说：”你人真好，要是每一次都能遇见你这样的客户就好了。“
“为什么这样说？”我问。

“有一次，我遇见一位客户，他让我变成他爸爸的样子，没想到我一变成他爸爸，他就开始拿鞭子抽我，可是他是客户啊，我哪里敢反抗，研究公司也不允许我反抗啊，我就这样被他打了三天，他还向我吐口水说，从小他就是这样被打过来的，现在要报复。我们泡泡人说白了就得活得像奴隶，研究公司让干嘛就干嘛，客户让怎么做就得怎么做。“我看见泡丁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我把自己的热水挪到她面前，示意她喝下。

她把水一口气喝完了，啤酒瓶里还剩几口啤酒，她只是看了一眼，没有想要喝完它的打算：“我是个半成品，在服务客户的时候被发现的，研究公司要把我召回并毁掉，我逃了出来。你在车上看到我的时候，我就是刚逃出来，研究公司一般会建立在人烟稀少的深山老林里，我不认识路，也不敢和别人说话，我跑了多久我都不知道。“

“那回去修一下不就好了。”我问。
泡丁耸耸肩膀：“我们不是机器人，修不了的，如果一开始就知道我会这样的话，只能在培养细胞的时候就不要出错，一旦出错就只能毁掉。”

“你以前都服务过谁？”我不禁好奇起来。
“孙子，你奶奶我累了，想回去了。“泡丁调皮地转移了话题。

在回去的路上，我们肩并肩走着，我边走边看着她，如果她真的是奶奶就好了，但是此时我是清醒的，我知道她不会是我的奶奶，只是长得一摸一样而已。
小时候我在邻村的小学读书，每天都要走将近一个小时的山路才能回到家，走路的疲惫对于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反倒是走在路上经常有同学嘲笑我，有的说我是扫把心，有的说我害死了自己的母亲，甚至有的人还用路边的小石子丢向我，那一个小时的山路我经常用跑着去完成的，他们经常围着我大声笑话，我无力反抗。

后来这事被奶奶知道了，她就每天去接我放学，有了她的陪伴我再也不怕被同学欺负。有时候我嘴馋，她还会买点小零食在校门口等我，伴着夕阳吃着零食和奶奶肩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那段时光一直在我的记忆里温暖着我。

“奶奶，你等着，我去买两个冰激凌，我们边走边吃。“说完我跑到路边的商店买了一个冰激凌，递给泡丁。
“怎么只买一个，你呢？“她看着我问。
“小时候都是你看着我吃零食，现在换我看你吃。“我看见泡丁眼里闪着亮晶晶的东西。

她吃着冰激凌突然打了个饱嗝儿，我感觉是奶奶真的吃饱了一样，心里有了满足感，我们相视而笑，她说：“你是我第三个客户，也是最穷的一个，通常我们的客户都是大老板或者是当官的。“我有点不好意思。

她继续说道：“第一个客户是一个大老板，他怀念的是他死去的朋友，我出现在他家的时候，我都震惊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家，像皇宫一样。我陪了他三天，虽然我很不喜欢，但是没办法，除了杀人我们几乎什么都要做。“

“三天你们都做些什么？“我问。
泡丁把手里最后一口冰激凌塞进嘴巴，用手舔了舔手指，意犹未尽的样子：“就是钓鱼、打球、说话咯。不过三天以后，我的任务完成了，我离开他家的时候他自杀了。”

“那么有钱还轻生？”我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说出这句话。我以为只有没钱或者走投无路的人才会选择轻生，没想到有钱的人也会厌倦这个世界。

曾经阿兰也是因为对这个世界失望才会想到要跳河的。那天我经过他们村的河边，看见她一步一步慢慢往河里走，我吓坏了，毫不犹豫的把她从河里捞了起来，她还对我拳打脚踢大吼大叫。

阿兰是被村里的小混混玷污了才会有了轻生的念头，我那时候不太懂得男女之间的事，只能用一些在书本里看到的大道理去安慰她，什么生活很美好啊，要为父母想啊之类的。可是一提到父母，阿兰更是抓狂，疯狂的往河里跳，我又一次奋力地把她从河里捞了起来，这一次只能默默陪着她，闭口不说话。

等阿兰的情绪缓和下来以后，她说她的父母逼自己嫁给那个混混，只因为阿兰已经不干净了，而且那个混混家里还算有钱，阿兰当然不会同意，那个混混已经快五十岁了，成天无所事事还经常到处欺负良家妇女，不得已阿兰只能选择跳河。

后来我和阿兰慢慢成为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再后来我们就谈恋爱了，我不在乎贞操什么的，我是真心爱她的。虽然最后还是没有能娶到她，但是在我心里还留了一个位置给她。
“有钱人的世界我们是不知道的。”泡丁装作一副老者的姿态说，“有天夜里，那个老板喝了很多酒，他跑来和我说话，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原来他今天所拥有的一切权利和财富都是因为牺牲了他最爱的人才得到的。年轻的时候他爱上一个女孩，女孩还为他生了孩子，但是在金钱的诱惑下他放弃了他们母子，后来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但就是没有勇气回去找他们，当他知道他爱人死了以后，他经常在梦里看到她抱着个孩子来找他。”

“他真可怜。”
“是的，钱赚到了，良心一辈子都不安。”泡丁打了个哈欠，我们回到了住所。我把自己铺在地上的席子让给了泡丁，自己则直接睡在地板上，我们面对着面相互看着对方。

泡丁说：“和我说说你奶奶吧，或者你现在有什么话想对她说，都可以说，就把我当成是她。”现在的泡丁只是长得像奶奶而已，她在怎么努力也变不出一个真正的奶奶给我，更何况她没有我和奶奶之间的回忆，有些话说出来她也未必懂得。而且我和奶奶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故事，我们的日子过得很清贫，她总是把她能给的都给到我，我只是很遗憾她走得太快太突然，没能好好孝敬她。

看着躺在我对面的泡丁，我心里感觉安心和踏实，我拉着她满是皱纹的手，鼻子酸酸的。泡丁把手从我手中抽出，轻轻地抚摸我的眉毛、鼻子和嘴巴：“奶奶希望你好好的活下去。”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泡丁已经变回原来的样子了，我有些遗憾。泡丁带着抱歉的口吻说：“你就买了一天，我的时间程序是设置好的，我没办法给你多变两天。”我知道自己没钱，虽然想多两天时间见到奶奶，但现在也只能这样了。我把钱递给泡丁，她犹豫了一下。
我问她：“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但是肯定不能回到研究公司，否则他们会把我毁掉，但是我也不能一直在一个地方停留，他们会找到我的，可能找个小地方生活吧，我只会变成其他人，但是现在我已经厌倦了变成其他人，我想做我自己，可是我什么都不会，不知道能不能生存得下去。”泡丁有点嘲笑自己的意思。
“吃碗面在走吧。”我突然有点舍不得她。

我们坐在地板上面对面吃着面，我看见有水滴滴进泡丁的碗里，我向来不会安慰人，只能当作没看见，这样她也许不会觉得难堪。

她突然抬起头，泪眼汪汪地看着我说：“我很害怕我会被抓回去，真的，要不是第二个客户，可能我还能逃过一劫。”我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我愿意倾听。

倾听是我与生俱来的本能也可能是因为和奶奶生活久了所锻炼出来的，自我懂事以来，我就知道奶奶很啰嗦，从早上我起床的那一刻起她就开始了她的啰嗦，而且她的啰嗦严格来说应该是从她起床的那一刻开始的，在猪窝里在菜地，她会没完没了的说话，叫猪和鸡不要打架，不要抢吃的，她也会叫菜地里的红薯长得大一点，叫那些老鼠不要老是来偷吃我们家的稻谷。

她的啰嗦会随着时间的转移而变得更有内容，早晨一般是叮嘱我好好读书之类的，到了晚上会变成讲她的从前。我通常不会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虽然那些话我已经听了很多很多遍，但是我知道，奶奶除了能和我说话以外就没人会听她倾诉了。

阿兰也很喜欢说话，但是她说的最多的还是抱怨，她抱怨生活抱怨命运，能抱怨的她都会抱怨。这点我不像他，我不善言辞也不爱抱怨，因为我知道抱怨是没有用的，只会给自己徒增烦恼罢了。就算我抱怨老天，我母亲和不会复活，我父亲也未必会回来找我。阿兰也说我是个好人，因为我有耐心听她说话，她身边没人愿意听她说话，大家都很忙。

“第二个客户是一名公务员，他也是需要我变成他死去的妻子。”泡丁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但不是为了他，是为了他的傻儿子，我晚上要陪他儿子睡觉，但是他儿子总对我动手脚，我很恶心就反抗，他儿子就哭，他儿子一哭，公务员也跟着哭。后来我失手打了他儿子，他就和研究公司告状，也就是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自己是一个半成品的泡泡人。别的泡泡人是可以连接客户的脑磁波变成客户心里想要变的那个人，关于对方的回忆都会一起植入泡泡人脑袋里，而我不行，我只能看照片变个大概的样子，性格声音什么的还是我自己原来的样子。对此，我很抱歉。”

“你抱歉什么？不用对我说抱歉的。”我说。
“如果我是一个完美无缺的泡泡人，那么你就不会那么“出戏”了，你会真的感到自己在和你的奶奶生活。”被泡丁这样一说，我意识到，为什么我总能感觉到她是泡丁而不是奶奶，因为毕竟只是样子和身材一样，性格和声音都不像，最重要的是，她没有我和奶奶的回忆。

“没关系，能再次见到奶奶，我已经很满足了。”
“你是好人。”泡丁对我又说了一遍。

后来她走了，她下一站要去哪里会遇见谁，我不知道，但是她给我带来了快乐，也算弥补了一点我对奶奶的遗憾。有一天晚上，我梦见泡丁在一座小城镇里，她开了一家咖啡馆，她泡咖啡的样子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