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重读了一遍《昭奚旧草》，忆起初读时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半文言的笔风，读的似懂非懂，十分艰难，很多情节也没有耐心细细品味。
彼时肤浅，情窦初开的年纪，读着二人的旧事，只当是写了些悲欢离合。今日重读，个中悲欢，倒是理解的更为深刻。年少时，为了一句“君为乱臣，妾为贼子”就泪流满面，今日即使是与谢侯一生错过的成泠郡主，也只能让我多一声叹息罢了。
让我想一想，缘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主宰二人的命运的呢？
善良的世子与悲惨的孩童，割不断的是血脉相连
乔植的母亲大妫氏是身份低微，被公主夺了丈夫的悲惨女子。乔植是这悲惨人生的无辜延续者。幼时在一群身份低贱的奴才们跌打滚爬，早早的学会了自我保护和察言观色。后来，因为一些命中注定的十分偶然的机缘，乔荷救了她。
“喊我的名字，若你能喊，我就养你。”
“二哥。”
这是美好生活的开始。两个人就这样在海棠园里一日一日的消磨时光，你说那是怎样的欢喜呢？在朝堂上叱诧风云的郡君，在海棠园里给她布置闺阁，每一处摆设都不假手于他人。教她习字读书，抱着她取暖。你说那是怎样的欢喜？在乔荷每一次抬头的时候，隐藏在眼底的不易察觉的深深浅浅的溺爱，每读一次，就觉得颇为心动。
那是这世上唯一待她好的人，别人总以为郡君待她，厌恶七分，严厉两分，血脉亲情，不过一分。可郡君待她，实则是十分之好的，阿植是个单纯善良聪慧懂事的姑娘，这样好的姑娘又有什么担不起这样的欢喜呢？只是旁人看她，身份低微，遭了公主厌弃，便觉得她值不了这样的恩宠。这是怎样的世道，身份高的便可享尽这世上的荣华富贵，而身份低微的，便天生要吃尽苦头。阿植不服，奚山更是不服，于是在她初初为妖的百年内，她一直在质问上天，为何善人不得善终，恶人却逍遥快活；为何忠心之人被猜忌，奸佞臣子却被重用；为何胸怀天下的郡君遭人陷害惨死他乡尸骨无存，而目光短浅的敏言却稳坐帝位坐拥江山？
大约这就是乔植的伟大所在了吧，即使世道艰险却未曾自暴自弃；即使身份低微却从不妄自菲薄。一直一直努力的活着，为了她的死的不明不白的哥哥。
不人不鬼的活在这世间三百年，只愿完成你的理想
乔荷爱他的姑娘，而他的姑娘呢，对他又何尝不是满心的欢喜？乔荷死了，为他的姑娘置办的三十三城的嫁妆全数被谢季私吞，他的姑娘在哭了三十日后死去了，魂魄变成了奚山君，不人不鬼的痨病鬼模样，却是名副其实的妖怪。彼时的乔荷，转世成了大昭太子成婴。公子扶苏，生而为高贵的太子，可是那时的扶苏年仅十七，没什么鸿鹄之志，有时甚至显得心慈手软优柔寡断。曾经的乔植，彼时的奚山君为妖三百余年，早就看透了这世间的种种人情世故，她吃了很多人，做尽了穷凶恶极之事。既然善良的人没有回报，那何必要在意那些虚名。此生，她只想守护好自己爱的人。
奚山等了三百年，终于在一个日头还算暖和的下午，接来了她的二哥哥。
“乔公女，三百岁，太平日，嫁扶苏。”
这是这一世的开篇。扶苏得了疟疾，被奚山君扔到郑国，收服了郑国名副其实的嫡长子季裔。后来求学途中，结识了晏二，章甘，还在奚山君的算计之下使了一些手段收服了云琅的后人云简。甚至算计了江东谢侯，得到了他的万贯家产。自此，三公确立，兵符收复，钱财也充足了。
那还差些什么呢？之前差的是扶苏的天子之志，可扶苏这么多年来，经历了数不胜数的暗杀，背叛，欺骗，他明白除非做天子，否则，此生是难以安身立命了。于是，扶苏带着天子之志回来了。
“我们有缘结发为夫妻，你若不是爱我，便是恨我。可你，并不爱我。”
“公子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知假便知真。”
“我喜欢你啊扶苏，非常喜欢。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要喜欢你，比所有古人、今人、后人、认得你的、不认得你的，倾慕你的、深爱你的，都要喜欢你。”
扶苏登上帝位，奚山湮没红尘。
“我得宠溺他一生一世，做个他，像他待我那一辈子。”
奚山擅占卜，这些事她已经翻来覆去的算了又算，等了整整三百年，所有可能的意外，她都预料到了。奚山君织了一张大网，为扶苏拢住了天下。磨练了他的天子之志，把大好河山双手捧着送给她的哥哥。
什么都有了，只是奚山不在了。
你活着的时候，天下还有个天下的样子，等你死了，这天下就变成了一堆堆琐事
敏言太子的三百年与画结缘。初为敏言之时，溜进郡君府中偷看未婚妻的模样，谁料想进错了院子，爱上了一幅画，画中的黄衣女子绝色倾城，长的十分俊俏。
那画中女子是长大后的阿植。
那院子的主人是阿植的表姐。
巧就巧在，敏言以为房间主人挂的是自己的小像。大婚当日，敏言一剑刺死阿植，甚至未等她掀起盖头。阿植的表姐心安理得的接受了十数年的恩宠不衰，一生荣华。
可是，敏言太过聪慧，早在阿植倒下的时候，就随着飘走的盖头看到了阿植的容颜，却与画中女子一般，让人心动。
他杀了他的爱人，从此身居高位，只剩遗憾。
她失了她的兄长，从此人世苍凉，不如阴间。
“那书中有座青山，青山上有雪，青山下有个姑娘，姑娘喜欢看人，她盼着那其中有她的哥哥，背着她，带她回家，带她出嫁。待到嫁给这世上最好的儿郎，便有人等她长大，有人带她去看海底的白珠，悬崖上的红花，欢喜她欢喜到打仗吃酒读书抚琴都忍不住带在身边，山高水长的过一辈子。”
哥哥未曾来带她回家，那最好的儿郎，也没有等她长大。
敏言一生抱憾。甚至到了成觉之时，他都已经不知道那是爱还是不甘。成觉爱着那幅画，犹如敏言一般的爱；成觉也恨着那幅画，因为他永远也得不到画中的女子了。
后来，他烧了奚山。
那天的火很大，奚山君难产死了，三娘和翠元彻底分手，万年的望岁木走向生命的终结，奚山几百个猴儿灰飞烟灭。
奚山被夷为平地，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似乎只有彻底的销毁，才能掩盖心中爱而不得的不堪。
君心何坚决，到死两无意
云琅前世是握在乔荷手中的一枚棋子，受乔荷临终嘱托，五世为相，代为收复失地，保家国安宁，边境太平。
可那枚棋子，原是阿植的，被郡君拿一块玉给换了过去，五世为相，棋子所爱的不过是那画中的姑娘。这些因缘际会注定了青城公主与云相的悲剧结尾。
青城公主身份尊贵，聪明伶俐，天真纯良。这是一个顶顶有趣，顶顶执着的公主。自幼时初见云琅的那一刻起，便开始了一辈子漫长的等待，也许后来的青城殿下早已不再等云琅回应她的感情，而是在等记忆将云琅渐渐忘却。
不料时光一别经年，却从不曾忘旧容颜。
云琅在等画中的姑娘，一生未娶；青城在等向道的云琅，终生不嫁。
“有怪踩月而来，美如秋水，清若山河，爱而不能忍，甚倾之。”
扶苏寄寓在云琅的躯壳里，与寄寓在青城身体里的奚山共赴了一场爱恨。
我们无从得知真正的云琅可曾对青城有过哪怕一瞬间的心动，若是有，青城公主这一生又有何遗憾？即使没有，随着自己的心意走了这一趟人生，也着实让人快活！
她爱他，叶公好龙；他爱她，尾生抱柱
自从听着成泠的故事，陪她在短短的叙述中过完了长长的一生，便觉得，此生若真是遇到了一个十分十分喜欢的人，一定要毫不犹豫的对他讲那份妙不可言的心事。
一生这样长，相遇何其多。可那瞬时的心动，却是少之又少。
谢良辰曾是天下女子欢喜的少年郎，他可以驰骋疆场，亦可吟诗作对。更难得的是他长的十分好看。端的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成泠不过是诸多喜欢他的女子中普通的一个，既没有倾国倾城的容颜，也没有威名赫赫的家世，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郡主罢了。
若说成泠有什么，大约是那纯粹的欢喜吧。成泠是一个略显痴傻的姑娘，她不懂什么利益与政治，她只是喜欢谢良辰罢了，简简单单的，想要对他好一些。
成泠与谢良辰就像曾经相交过而后渐行渐远的两条直线一样。虽说平行线永远没有相交的机会，但是却可以一直保持相遇时的距离。而相交直线却是在短暂的交集后日益远离。
“打从今天，从这一刻钟，从我们初初见面的那一眼，从夏虫鸣了，桃花散了，竹叶青了的时候算起，我们两不相欠。”
成泠啊，初初见的那一眼，少年锦衣华服，面比三月的桃花还要娇艳几分，他风尘仆仆，去向躲在屏风后羞红了脸的姑娘求一个结果。奈何上天多的是无情无义的脸，本以为两心相守，定是不惧这世事无常，本以为红尘险恶，但二人携手总是可以走过千难万险，跨过了那些穷山恶水的命运，终究可以相拥着赏一赏春华夏蝉秋实冬雪，未曾想，人生走到最后，也只是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春夏秋冬罢了。
“世人爱你年轻时的容颜，我是天下第一好色之徒，故而我比他们都爱。”
那些我以为是两人相守而过的岁月，后来才知道，原来一个人也是可以过的。
史书寥寥几页，翻过大昭三百余年的爱恨。新人旧物，一切如故，这片土地上还会有新的统治者，上演新的悲欢离合。
“寥寥草草，这本章书目又岂会封碱？”
我常觉得人的记性太好并不是什么好事，那些美好的旧时光记得，可那些苦痛也记得，甚至快乐是会褪色的，而苦痛却不会。奚山就那么等啊等，怀着日复一日的挂念，日复一日的疼痛，在挣扎过无数个日日夜夜后，挑了一个稀松平常的日子，接了她的二哥归来，明目张胆又不露声色的替他谋划了天下，完成了他前世的夙愿。
可是得了天下又怎样啊？
扶苏只能记得：阿植死啦。
我曾经看《鬼怪》，结局是一个喜剧。女主角有四个人生可以活，第一个人生用来与阿加西相遇，剩下的三个人生用来与阿加西相伴。可是四个人生过完之后呢？阿加西将一个人在这个孤独的人间活下去，活上千千万万年，直到地球毁灭的那一天。
看似喜剧，实则蕴含着天大的悲哀。
《昭奚旧草》也带给我同样的感觉。奚山以为，她死了，扶苏至少有一个天下，免了流离；扶苏至少有一点血脉，免了无枝可依。若是扶苏愿意，他还可以有个妻子，免了孤苦。
奚山走了，留下扶苏一个人过这孤孤单单的一辈子。
天下何其之大，江山又如何壮丽，人潮汹涌，岁月匆匆，只是大昭的三万条河流，河流旁栽的三百万株柳树，柳树旁映照的三十万条街道，街道上走过的三千万大昭子民，都没有福气再见到你。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我。你看我多么平凡，与那河流山川杨柳野草也没什么不同。
毕竟，我虽然有双手，却依然不能拥抱你。我们这一走散，竟真的再也见不到面了。
“认识你愈久，愈觉得你是我人生行路中一处清喜的水泽。几次相忘于世，总在山穷水尽处又悄然相见。算来即是一种不舍。
我知道，我是无法成为你的伴侣，与你同行。在我们眼所能见耳所能听的这个世界，上帝不会将我的手置于你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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