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东军
可能没有哪一个日子,比除夕这一天更特别了,对中国人而言。
这一天,孩子必须回到父母的身边。这是规矩、也是孝道的体现。
所以,两天前,当我得知远赴新疆探亲的父母,突然决定在除夕这天乘飞机返回时,坦言讲,我是吃惊的。
吃惊,缘于我根本没想到他们会回来。本以为几十年未回新疆的他们,会陪我姥姥——一个已经90岁,重病在床、行将朽木的老人——度过她人生最后一个春节。
没想到,他们居然要回来,而且选择在这个时候回来。
更没想到的是他们的理由。远在新疆的五姨打电话告诉我,母亲谢绝他们挽留、坚决回来的理由有两个,一是怕过年我和我妹妹无处可去;二是挂念家中那只小狗。
多感动人的理由啊,只是感动之余,总觉得这个理由缺点什么。
缺什么,缺逻辑,缺真诚。
几年不登儿女门一次的人,会真担心儿女过年无处可去?一只不会说话的小狗,真得比生自己、养自己的母亲更重要?
鬼才信。
知父母莫如儿。过度的自尊、自我,离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适应,这才是他们选择回来的真正原因。这两个一生完全活在自己世界当中的老人,骨子里,天生排斥任何人,甚至包括他们的儿女。大半辈子的各自独居生活,早已使他们失去了跟任何一个人长久相处的正常能力。他们的回来,在我眼中,与其说是回来,不如说是逃离。
但我只能接受,没有选择。正如我不能选择我出生的家庭一样。
既然事实已经改变不了,剩下的就只有担心了。跟他们去的时候一样,我担心航班变化,更担心他们二人乏善可陈、随时让我胆战心惊的应变能力。
我无法不担心。去的时候,在郑州转机临上飞机时,就发生过母亲手机健康码打不开的突发事件。隔着一千多公里,父亲气急败坏地打给我,我很快分析岀可能是欠费的原因,赶紧给他们二人手机一人充了300元话费,问题解决了。而之前在机场送他们时,我给他们交侍一大堆旅途注意事项时,其中就建议过他们二人在微信小程序中互相增添对方健康码信息,结果当时引来他们跟他们的女儿三个人一致不屑的拒绝和嘲笑。
这次回来我更担心了。因为头天晚上,准备送他们去机场的大表哥给我打来电话,说网上航班信息显示,他们乘坐的从太原转机的后半截航班有可能会取消。真取消,恐怕他们就只能在太原过除夕了。这个消息,让我担心得睡不着觉,在携程网上刷了一夜航班信息动态。
大年三十早上7点41分,大表哥发来消息,说两个小时前就把他俩送到机场了,前半截航班正常起飞。“他俩着急得都没咋睡觉,走到太原听机场的安排吧!”大表哥说,话里透着只有我才能听懂的无奈。
这让我想起了他们从烟台出发的那天,头天晚上也是几乎一晚上没睡,提前4个小时就被他们的“孝顺”女儿拉到机场,甚至路过我家门也不肯入。这是两个性子不是一般的急的老人。他们的每一次出行,都像是一种迫不得已的逃离。急匆匆走,急匆匆回。好像这个世界,除了他们自己的小窝,没有什么地方能让他们留恋和产生足够的安全感。
早上8点5分,手机接到一个陌生来电,显示是乌鲁木齐的。接通,是乌鲁木齐机场的工作人员。原来是飞机要起飞了,却迟迟不见我父母登机。机场人员打他们两人电话都没人接,只能通过大数据追踪打到我这来了。我赶紧给母亲打电话,没接。我又打给父亲,居然接通了。电话里传来他焦急而不耐烦的声音:“你别打了,我们正在登机呢。”
9点44分,手机上携程网航班出行助手发来消息,他俩后半程将乘坐的EUA1908航班推迟35分钟出发。一颗心终于落下去了。能回来就好。
15点30分,我正开车奔驰在回老家的路上,父亲来了微信视频电话。视频中,父亲说飞机推迟到4点起飞了。我说我已经知道,在手机上看到信息了。父亲说他在机场候机,没事玩微信不小心一下点开了我。我说我正开车往家赶呢,车上拉了不少东西,有排骨、肉、蔬菜,有喜旺熟食,还有小曲已经下好的饺子、煮熟的包子,等晚上你俩回来,热一下,咱们三个够吃了。父亲呵呵地笑着说好。
放下电话,我继续开车,中午家里来了客人,没捞着午睡,头昏沉沉的,一阵阵强烈的睡意袭来。我感觉眼皮越来越重,快抬不起来了。有那么一两秒,我似乎感觉我睡着了,好像还做了一个梦。有一刻,我猛地睁开了眼,发现车子呼呼朝前开着,自己居然真睡着了!这一发现把我惊出一身冷汗。我知道,可能就在刚才那一两秒时间,我已与死神擦了个肩。惊吓之下,困意顿消,我双手握紧方向盘,打开了两侧的车窗,让冰冷的风吹着我的额头,全神贯注地朝家的方向开去。归心似箭。
16点,到老家了。这个点正是父母乘下一班飞机起飞的时间。小黑狗见了我,兴奋地上蹿下跳,跑出去撒了一顿欢回来后,摇着尾巴贴着我的腿亲密地依偎着。我赶紧打开熟食袋子,割了两大块喜旺熟肉扔给它,它立刻狼吞虎咽起来。看来父母不在家的这半个月,它没少挨饿。心思单纯、知恩图报的动物,总是比人类更容易让人感动、心疼。
家里一切都冷冰冰的。我掀开锅台上的锅盖,大锅里居然还盛有半锅水,半个月没人用,已是锈迹斑斑。旁边的土暖灶,煤块在灶前乱七八糟堆着,灶里面塞满了没人清理的炉灰。一切都显示出他们二人出发时的紧急和匆忙。
我赶紧开始收拾。大年三十晚上,不能让父母回来看到一个冷冰冰的家。尽管我平时很懒,但这个时候必须勤快起来,我知道。
我先是清理炉灶,抱柴、生火、放煤块,把炉子生起来,让家里的土暖气热起来。又去了商店,买个钢丝球、打火机及几个瓦度高的大灯泡。我把大铁锅里的水舀了出来,把锅刷干净;又把厨房、卧室和杂物间那几个昏暗的灯全换了。打开灯,家里一下明亮起来。我继续忙碌着,烧水、热饭、洗菜。中间,利用热饭的空,又去商店买了胶水,拿着一幅对联,到门口把它贴好。
就这样,从回到家,我就一刻没闲着。终于忙差不多了,暖气烧起来了,家里的坑热起来了,锅里的饭菜热好了,院子内外被我扫得干干净净,就等父母回来了。今晚算是给他们一个惊喜吧。等陪他们吃完饭,我再连夜返回烟台,那边还有岳父岳母、大姨姐、小舅子等一帮亲戚在等着我呢。原本想接着父母去烟台,两大家子人一起过一个热闹的除夕,但他俩死活不同意。无奈,我只能辛苦一点,两头跑了。
17点56分,飞机到达机场。 18点26分,我拨通了父亲的电话。
“我们到机场了,刚上了你妹妹的车。”父亲在电话里大声说。
“好的,家里的饭我已经做好了,回来吃吧。”我说。
打开手机地图软件,查了查导航,机场离家11公里,大约20来分钟就应该回来了。
母亲不吃肉,爱吃蔬菜。我得再炒两个素菜去,我一边想,一边从冰箱拿出刚买回家放进冰箱的五花肉,从中挑了两小块儿,切成片。又拿出一把蒜黄和一把菜豆,洗干净,切上葱花,开始炒起来。
19点,他们没回来。19点30分,他们还没回来。 19点50分,他们仍没回来。我坐不住了,不停地拨打父亲、母亲的手机,一直没人接。妹妹的电话,我没打。原因是半个月前,在机场给父母送行时,我俩刚翻过脸,我曾扇过她一个耳光。扇的直接原因是,在我给父母交代旅途注意事项时,她一直不停地在旁边打岔、提反对意见,我中间警告过她,不听,最后把我惹毛了;根本理由是,在我眼中,她从小到大一直是个“对父母不孝,对长兄不尊”、没头没脑又自尊狭隘的人,我俩从小就性格不和,关系淡漠。多年前,她跟她前夫一起合起来,以借的名义从我手里骗走好几万元,至今分文未还,也只字不提,甚至我也不敢提,一提她就恼。虽然那钱,我根本就没打算要。但我实在理解不了,一个欠钱的人,哪来的底气和骄傲?就因为我是她哥就天生欠她,就因为我过得比她好就应该帮她?做人没有感恩心,做事没有分寸感,这样人,离得越远越好。
无奈,我只好给新疆的五姨打了电话。五姨是个通达、明白事理的人,小时候我曾在她家住过一年。我俩关系向来比较亲近。我有话,喜欢跟她说。
五姨一听就明白我的用意,说她打给我父母。很快五姨回了电话。她说打给了我父母也没人接,打给我妹妹,接了。我妹妹说她正领着父母在外面饭店吃饭呢。“建正,你父母和你妹妹确实做得不好,但你别上火啊,大过年的,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了。”五姨善解人意地叮嘱着我。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绝望袭上心头,我决定不等了。我把屋里和院子里的灯全部打开,把桌上做好的菜用空盘扣好,在大门上挂上那把未上的锁,轻轻拍拍小黑狗的脑袋,转身,毅然离开。这里,曾经是我的家。但终究,不是我的家。
“饭在锅里,菜在桌上。儿已尽心,再见。”我在朋友圈发完当天最后一条动态。然后,上车点火,朝我的家,向烟台方向,奔去。
这一夜后,再未接到父母的电话。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