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给闺蜜阿乔打电话,叫她一块儿出来逛街。她接电话的时候情绪不高,声音也没有了惯常的娇嗔甜蜜,虽然她极力掩盖,却还是让人觉察到疲惫里透露的拒绝。我的直觉告诉我,她一定有心事,而最可能让她如此困扰的,一定是关于感情的烦恼。
她不愿意告诉我,是因为她太要强了,她想自己消化掉一切,她想把伤口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但我了解她,她正在承受痛苦,与此同时她还要强忍伤痛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所以她背负着双重的痛苦。
在这种时候,我不可能对她放任不管,她可能会推脱说只想一个人呆着,但实际上她是需要我的。如果没有外界力量的刺激,她也许会一直这么消沉和软弱,就像埋在潮湿阴冷的角落里的一棵植物,毫无生气。
我没有在电话里猜测她的遭遇,只是一直恳请她出来一起吃饭,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抵抗一个雪中送炭的陪伴,即使她认为我其实一无所知。
后来,那个中午,她来到了我们约定的地点。
她坐在我的对面,面容憔悴,脸色灰白,虽然化了淡妆,但仍然看起来没有神采,眼睛不时地出神。桌子中间的砂锅粥热气腾腾,却难以融化冬天被冻结的空气,倒是和她心不在焉的灵魂一样缥缈、迷离。
她没说多余的一个字,便告诉我她失恋了。她那个已经准备结婚的同居男友,为了些生活琐事、顶撞和争执,搬出了他们租的房子,嘴上坚决说要分手,不接电话,也不妥协。
我看着她如此落寞,像冬天一根火柴也没卖掉的小女孩一样可怜,却又眼含泪光,强忍着哽咽,倔强地不肯把悲伤释放出来,竟然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也许我本应该走过去,毫不迟疑地给她一个拥抱,让她把我当作一个彻底的依靠,用身体带来的温暖和安全感,让她暂时停止强撑的伪装,在尊严的抗争里喘一口气。可是我发现,我做不到。
我宁愿就这么默默地听她的倾诉,如果她需要我的意见,我可以毫无保留、尽我所能地开导她、劝解她,如果她不想说话,我也可以全心全意地陪伴她,我的所有肢体语言都表达着我的支持和鼓励,我的每一次注视都证明我爱她、心疼她。
我可以什么事也不做,就这样陪你沉默一整个下午,可是我却无法给出一个如汤沃雪的拥抱。
(二)
我想我做不到的最大障碍,可能来源于我的性格。我的家庭没有教会我用这种热烈的方式来表达爱,从小到大,父母和我之间从来不会开口说爱,而拥抱亦是一种毫无意义的东西。如果我哭了,我伤心,我失落,他们会通过言语来鼓励我,也会做好吃的、买我喜欢的给我,但拥抱却不是属于这个家庭的语言,甚至被认为是多余的、矫情的,我也从来不会寄希望于通过一个拥抱来获得安全感。
我对拥抱的感知,最初来源于电视上演的、道听途说的那些画面。原来一个拥抱可以表达如此复杂的感情,也可以将那些尖锐、锋利的感情完全包裹和磨平,就如同天使的羽翼那么可贵。而当我明白这些的时候,我早已失去了拥抱的能力。
就好像天生缺乏一种基因,拥抱于我而言不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真情流露,而是一种需要学习的技能,但正因为有了学习这个过程,无论如何都会显得刻意。
初中毕业的时候,我想用一个表达感恩和不舍的拥抱与我最爱的班主任告别。我无法描述当时难舍难分的心情,三年来所有的记忆都像电影在倒放,她就像人生道路上为我点亮心灯、指引航向的长者,她的包容和关爱曾像泉水滋润了我年少叛逆的干涸,但那一刻我终究要面对旅站的客人离我而去的事实。我以为千言万语终不如一个拥抱的分量,但当我拥抱了她之后,我期待的那份关于告别的成全却没有如愿以偿。我甚至面容僵硬,头脑空白,接下来要说的话都变得含混不清,以至于要用尴尬的笑容来掩饰。
上大学在外省,每一次回家母亲都要到火车站迎接。有时,我想像那些在蜜罐里长大的孩子那样,拥抱那个站在人群里坚定地守望着我归来的母亲,我想像一个普通的子女回馈父母的养育那样,将岁月里年幼时得到的温存和亲昵凝结成一个强壮的拥抱。可是,当我心砰砰跳着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却战胜不了内心的挣扎,终于还是退缩到一个中庸的位置,挽起了她的胳膊,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也是平淡如水的,毫无感情色彩。
爱人之间的拥抱,可能是最理所应当的,但对我来说,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我就是一个拥抱困难症患者,接受拥抱和给予拥抱同样难于践行。
记得有一次过生日的时候,男友给我买了当时相对我们的经济条件来说,很贵的一个生日蛋糕,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惊喜。他说的话也很让我感动,对于从小在没有生日蛋糕陪伴的世界里长大的我来说,我可能在生日那天和朋友去大吃一顿,也可能会有人送我礼物,但生日蛋糕的缺席始终是生命里不完整的标记。我甚至都习惯了没有生日蛋糕的存在,但它的突然出席却让我热泪盈眶。男友出于对我态度的回应,给了我一个拥抱。可是这个拥抱有点奇怪,它竟然让我瞬间出戏,思维短路,连哭泣都被迫停止。为了不显得太莫名其妙,我甚至需要假装继续扮演感动的角色。
(三)
我患了拥抱困难症,原本一个拥抱就可以解决的事情,我往往要耗尽全部的力量,才能换来一个大致的旗鼓相当。
当我犯了错希望得到原谅,我会打电话哭诉,因为隔着距离,我还能保留一个体面的逞强;我可以发邮件、发信息挽留,这使我不至于丧失最后的勇气,因为隔着屏幕,对方就看不见那个崩溃边缘的我,因为看不到我尊严的底线,所以我可以假装坚强。但我却永远放不下身段,无法当面给ta一个拥抱,尽管是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去换来一个有希望唾手可得的原谅。
我是个丧失了拥抱这种交际能力的人,我可以把感情寄托于拥抱猫狗这一类软萌的宠物,却不能将这种许多人看起来易如反掌的肢体语言灵活地运用到生活里。
可是在我看来,这并不是一个特点,而常常是一种缺陷,是一种有关情感表达的身体运转机能的失调。无论如何,在一个良性发展的社会群落,都不应该拒绝拥抱这个美好行为的参与。如果你也和我有同样的困惑,很抱歉,我没有更好的答案来帮助你摆脱困境,因为我同样深陷其中。
但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有一些成长的印记让我们变得格格不入、与众不同,这并不能阻碍我们将爱的种子播撒得更远,也并不能妨碍我们将感情宣泄得淋漓尽致。
就如同我一样,尽管我无法违背本心给你一个温暖的拥抱,但我愿意放下一切陪你沉默一整个下午,这情义也毫不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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