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时分开始下雨,入夜时已经听不见外面的车声。
静零走出厨房,餐厅已经空无一人。他走到窗前,街上没有行人,只有偶尔的车辆在雨中缓慢前行,在另外半扇已经被雨打湿的玻璃上,残留的雨滴折射窗外,形成一个个下落的光点,已经分不清是车灯还是霓虹灯。
餐厅被白噪音塞满,让人心烦不已。静零关上窗户,但不知道为什么,餐厅里并没有变得安静下来,暴雨打在地面的剧烈却又清爽的声音仍然在耳际响起。静零愣了一下,他打开窗户,重新关上,只觉得雨声小了一些,但是雷声隆隆,还是不停传进耳里。
奇怪的窗户,静零又开关几次,然后被人打了一下手臂。
“干啥呢?”
“啊,这窗户好像有点奇怪,你看它……”
静零看到了那人背后大开的大门。
……
来人是个“夜晚的快递员”,白天在静零的餐厅打工,晚上送快递,是个30岁出头还没有结婚的男人,“男人30岁之后想要恋爱就只能拼命赚钱”,是那个人说给静零听的第一句台词,说这话的时候,静零的案板上放着两条一模一样的鱼,片刻后,已经变为两道截然不同的鱼汤。
“我听说这里是附近最棒的餐厅!我要做你的助手!赚很多钱!”
“哦,”静零在两道鱼汤里各舀了一勺,盛在两个碗里,“尝一下,”说完顿了一下,又从第二道鱼汤里舀出一些鱼肉,道,“这个也尝尝。”
“唔,”那人愣了一下,“好吧。”
说罢将两碗鱼汤一饮而尽。
“真好喝,”那人擦了擦嘴,又夹出鱼肉,吃了两口,道,“这鱼肉好特殊,明明有点烧烂了,但是却反而形成了土豆泥一般的细腻口感。”
静零拿抹布擦了擦桌子上漏下的汤汁。
“叫什么名字。”
“远野。”
静零皱起眉头,他因为名字的原因经常被邻居念叨“远亲不如近邻”,此刻听到一个“远”字,已经下意识地生起反感。
“这是死鱼汤,”静零收起抹布,“那边没有鱼肉的是活鱼汤。”
远野伸出两根手指就要干呕。
“不用,”静零按住他,“这只是从食材角度的区别,活鱼是说做菜的时候还有生命的鱼,死鱼是在冰箱里的,都处理得很干净,这点你可以放心。”
“是……吗……”
“为什么要做菜。”
“因为男人30岁之后想要恋爱就只能拼命赚钱!”远野说,“我在你这里感觉到了钱的气息!”
……
把30岁以后男人的每一句话都当做谎言处理是静零的处世原则,尤其是这样热血又直接的言语,天然就透露着危险的气息。这话里的坦诚让人感到害怕,不管是不经世事的坦诚,还是第一时间察觉到手艺的敏感,再将这种敏感果断暴露出来的坦诚,都很让人不适。
而且静零很快发现了端倪。
静零的食客里,有一位年轻的女性,谈不上漂亮,习惯戴着无框眼镜,皮肤白皙,即使耳后手背这样部位也没有明显的色差,看起来是天生肤质很好的类型。她身材纤细,左小腿上的肌肉却不明显,也就是说她不运动却能保持身材,如果不是有着吃不胖的基因,那就是在摄入能量上有着惊人的控制力。静零的店名叫“大肉”,托店名的福,来的大多是中年大汉,喜欢在店里划拳喝酒,吵吵嚷嚷,只有这位女性,经常独自坐在面向厨房的位置,要一盘特制的牛肉,一碗汤,一点点品食。
但又不光是气质上与那些中年男性有着截然不同。
她喝完最后一口汤,又舔了舔碗底,这个动作有些不雅,静零下意识地看了看中年男人们的方向。
“你不喜欢用调味品。”
“新鲜的肉是这样。”静零说。
“汤汁清澈透明,味道却很浓郁,”她说,“用了可以吸收油脂的食材,是海带吗?”
一般来说,评论家是创作家最讨厌的类型,因为他们不是知音,也并不懂得欣赏,只是道听途说了一点知识,学会了一点皮毛,想要把一切都套进他们可怜的知识量进行理解,他们混饭吃的本事往往并不是分享,而是欺诈。他们夸夸其谈,缺乏敬畏,善于娴熟地不懂装懂,因此中伤创作者的时候,他们甚至可能连察觉到的能力也不具备。
但是,能根据菜倒推出材料的评论家却不属于这一类,嘴里尝到了美食,已经猜到用了什么食材,甚至已经从头还原出来每一道工序,这样的事情一经察觉,就可以立刻点燃创作家内心的共鸣。
“我下次还会来的,”那女人说,“调味品还可以再少一些。”
说罢不等静零问名字,她放下挽起的裤腿,遮住右腿的假肢,架起拐杖,滴答滴答地出门而去。
受到这样大的磨难,却能安安静静地继续自己的生活,享受美食的时候,甚至连最后一滴也不放过,这样肆无忌惮的优雅,用“可惜”应该不太合适。
静零见过远野在玻璃后面凝视她的样子,是从第一天来厨房,就抱着手,从玻璃里看向她的样子。
那个人,恐怕不是为了钱,而是有着比金钱更细腻的抱负。
……
“我下班了。”
静零敲了敲黑板,黑板上被人嚣张地写着“我下班了”四个字。
“这么早?”
“我要出门,”静零道:“拜托朋友带了活的海鱼,必须现在去取。”
“咱这儿菜场有海鱼?”
“托运过来的,我去车站拿。”
“啊,去车站啊,”远野叹气道,“本来还说把书借你先看的。”
静零眯起眼睛,早已听出远野佯装的惋惜。
“肖小夜的书?”
“没错,我刚买来就赶紧过来了,快递都没送。”
远野是个粗人,没有读书的习惯,但是有一次,他观察到那位残疾的女性在读书,那是肖小夜的第三本书,《在校园》,远野记在心里,结果去书店买书的时候,碰到了静零。
“我来上厕所。”静零说,然后从厕所出来,两手空空地离开。
但是那本远野放在窗台上的《先同居再说》,上面留有静零时长翻看的痕迹,这个冷静的男人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是肖小夜的读者,恐怕是一种只属于这类人的娇羞形式。
然后在女食客来之前,远野会算好时间,提前把书放在她的固定座位上。
……
“怕被雨淋湿的话,”静零说,“你可以把书放在店里,我回来以后再看。”
“然后出门以后拐个弯就回来拿书,带进雨夜一夜不归。”
静零被说中心思。
“对了,有没有吃的?”
“你还有时间吃东西?”静零问:“不用送快递?”
“你对专门送书的恩人就这么说话哦?”
“好吧,”静零瞟了一眼厨房,“食材都有,水箱里是活的,你吃了什么,记得从冰箱里拿出死的扔了。”
“我吃牛肉。”
两人对视一眼。
“好吧,水箱里不会有牛,我随便弄条鱼吃就行,”远野说,“我就在餐厅里吃,防止你出门就回来拿书。”
“行吧,记得锁门。”
“放心。”
静零出门而去。
……
静零所在的城市在国家的内陆,是一个由三个市的外边围起来的中心地带,只有不到20万人,但隔壁的直辖市是教育大市,因此有很多大学校区建在当地。
静零的研究生是在本地读的,他没有出过城市,也没有朋友来过这里,和同学毕业就分散,这次是托同学托运过来的活的海鱼。
到车站,填表,付钱,取到包裹,是一个泡沫盒子封起来的水箱,静零赶紧拆开水箱,上一层是一条用塑料袋封死的大黄鱼,里面有一些冰块用于保温,下层是海水,有一条活的大黄鱼,还能游动。
静零松了一口气,想到肖小夜的书,赶紧往回走。
三年前,静零读完肖小夜写的《第五年》,没过多久,就在餐厅里遇到那位残疾的女性,餐厅老板通常不喜欢和食客维持太过亲密的关系,但是,见过太多次的话,也不得不注意到,那位女性一开始用木质假肢,近两年换了金属的,好像比之前要灵便了一些。
路口有积水,出租车不肯再往里走,静零只能抱起箱子,下车冲进雨里,此刻他除了小心路滑和抱稳箱子,再也分不出别的心思,在经过路口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人影,他心下一急,侧身躲过,结果箱子飞出手去。
他赶紧检查箱子,好在密封完整,没有大问题,这才回头去看,发现路边是个妙龄女子,身着短裙,露出长腿,举着雨伞的左手提着高跟鞋和卷成环形的丝袜,右手正在吃力地想要拾起地上的书,很明显,那是静零擦掉的。
静零赶紧把箱子放在地上,跑过去帮她拾起书,发现是一本封了淡蓝色透明薄膜的书,还没有打开,他打开手机照明,发现书封皮保存完好,竟然一滴水都没有漏进去,他取出纸巾擦了一下书,然后翻到正面,发现书名是《想要杀掉我的男同桌》,肖小夜的新书。
“防水的。”静零喃喃道。
“恩,”那女子托了一下黑框眼镜,道:“知道近期有暴雨,所以所有的书都用了防水的设计,”顿了一下,又说,“是业内最高级别。”
“我是肖小夜的粉丝。”
“谁不是呢,”那女子笑了起来,把书递给他,“送你了。”
静零摩挲着淡蓝色的薄膜。
“不用了,”他把书递给女子,道,“刚刚不好意思。”
“真的不用吗?”
“没事。”
这声毫无来由的“没事”,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那再会了,”女子笑道:“如果你喜欢肖小夜,我们必定会再相见。”
但愿吧。
分别后,静零立刻赶回店里,店里没有任何异常,只有那残疾女子的座位上,放着那本最新的《想要杀掉我的男同桌》,没有淡蓝色封皮。
然后第二天,残疾女子在喝鱼汤的时候,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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