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我住的小区正在重装进水管道和煤气管道,十多年长得透不进光的房前屋后都被挖开。一边是阳光下接连开放的各色花朵,一边是垂死挣扎的灌木躺在开膛破肚的泥土旁。那些还没被触及到的高大的香樟仿佛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叶面上落满灰尘,地上到处都是红黄落叶。我实在没有心情在小区里溜达。平时这时候会在小区里看到不少人遛狗,但今天很少见到。
道路尽头是一个花园,搬来第三年,陈老师院子前的栏杆上已爬满月季和铁线莲。牡丹已超过一米,芍药,绣球花,以及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草也拥簇在他家院子前。
“我同事说我第一是种花种的好,第二是教语文,第三是写诗。”陈老师经常手拎一只铁锹。
“其实我是这样的,写诗是第一,语文第二,种花第三。如果说爱好那肯定是种花第一,或者说写诗第一。”陈老师在春天给花园施肥喷洒农药。
现在是早上六点刚出头,没看到陈老师的身影。微胖,圆圆的脸,陈老师经常说话的时候一手扶铁锨,一手拿一把大剪刀。铁锨不大动来动去,一把剪刀情绪生动,当主人谈得兴致正高时,剪刀上下左右都有可能,站在近旁的人只觉得刀光剑影,幸好主人武功高强,并无皮肉损伤。
“其实我还有两棵牡丹树,哎,你说这偷花贼真傻啊,那时候正长芽,他挖走也不懂的,拿回去这两棵牡丹就没用了,大罗神仙也无能为力。”陈老师一脸遗憾,像是为牡丹叫屈,又恨不得找到偷花的人,看看那两株牡丹还有得救么。
欧月之龙沙宝石(据花匠自己介绍该花囊括全世界评比金奖,本世纪最惊艳的月季品种),欧月之汉密尔顿, 欧月之莫奈,欧月之达尔文,欧月之瑞典女王,玛格丽特王妃, 福斯塔夫,瑞典女王焦糖蜂蜜,雪花肥牛。王族与平民,高雅与淳朴,仿佛一群贵族和名人都在他的门前聚会,不仅如此还带来了最受欢迎的美食。陈老师不在,我沿着主干道一路向前跑。
沿河也有一条小道,河水散发出阵阵腐烂的臭气。河岸边的花草相比去年又长高了不少,已有郁郁葱葱之势,不需要园艺怎么费心。小道另一侧是一个巨大的废弃场地,烂砖碎瓦还有一个从破开的栅栏里钻进去的男人。那人手里拿着一个风筝,墙外面还有一个男子正在朝下面卸东西,一个躺椅模样的家什顿时变得有些偷偷摸摸。搬东西的男子看了一下左右,眼光里有和家具同样的目光。早上小道上没什么人,跑步的人个子瘦小无公害,他们当我是空气。
前面是另一个小区,小区外墙爬满蔷薇。此时正值五月初,红色的蔷薇花开得正当时,一朵紧挨着一朵,一簇紧靠着另一簇。有些蔷薇搭乘弯下腰的树枝向空中伸去,在一片深绿的树荫下那些花朵还是鲜红或粉红色,她们藏在树叶后面,不走近是看不到的,那些花和树浓密地分不开你我,像是热恋中的人。
南蕰藻路和东茭泾河交叉的地方有座小桥,桥墩一侧有条通往小花园的小道。我正准备拐进去时,发现前面墓园门口正对着的马路两边各有一棵高大的楝树。淡紫色的楝树花开得满头都是,香粉味连同蔷薇花香占据了整条马路,河水的味道闻不到了。楝树在城市里如今很少看到,虽然它会开出漂亮的小碎花,还会结出樱桃大小青绿青绿的果实,但从园林种植的角度来看楝树不适合广泛种植,大约是生长过慢,不开花时又有些奇特的气味。
我小时候极爱这种花,一次去大姨家做客,表哥从树上采了许多这样的花扔下来。一下子拥有这么多楝树花,我怕被人抢走,便饭也没吃就顺着乡间小道跑回家。大姨和姨夫找不到我,还以为是表哥欺负我,把表哥揍了一顿,又骑车找到我家。
楝树的果实樱桃大小又枣子一样光滑,我们叫它楝枣子。男孩女孩找一片干净平整的空地,并排挖12个小土坑,每个坑里丢进去十几枚楝枣子。一先一后两军对垒,输掉的一方一定是丢到最后自己坑里颗粒无收的那位。这是百玩不厌的游戏,大人玩过小孩也玩过,玩得时候大人不怎么会打孩子。
两株楝树长得非常高大,就在墓园大门外,国人不喜欢和住在另一个世界的人打交道,墓园很少有人进入。淡紫色的花开在路边热热闹闹,像是给路过的人看又像是给五月看。我不知道位于南蕰藻路和场北路之间靠近东茭泾河的这个袖珍公园叫什么公园,很少有人在此走动,一条小细砖铺就的小道上长满苔藓和落叶。这里有不少绿色垂辫的枫杨,一年四季挂着满树鞭子,不晓得家乡人为什么叫它鬼柳树,长得这么漂亮还能让人触手可及,虽然带有一些怪味,但整体而言实在是一种朴质可亲的树木。
意外的是小园里有不少人在,几个穿工作服的工人正在量地面,旁边堆放不少水泥砖。长满苔藓的小径已经被一条水泥石子路取而代之。我在里面绕了两圈,期望能找到一些留下的小碎砖的路,可看到的都是新铺没多久的水泥砖。真不知道那些又硬又没头脑的水泥砖有什么特异功能,能一下子把原本和自然混为一团的小碎砖全部取代掉!
就这样算了么,就这样无可奈何地接受眼前的一切?这个小园像是待字闺中的女孩一直藏在阁楼里,现在人们要把她打扮的“美美的”,按照他们的美学观点。现在他们要把她嫁出去,她已经长熟了,再也无法藏起。绕来绕去后我有些恨恨的又有些舍不得,我离不开这里一定还会来看它。感觉自己此刻像个不舍的父亲,但肯定够不是母亲,眼看着心爱的女儿要嫁给别人,那心情真是糟透了。
预报里说是今天是个阴雨天,实际上太阳已经升起来很高了,是时候该回去了。回去路上,我顺道又去了两个小区转悠一圈。低容积别具匠心的设计,使人在一进一出间仿佛经历了另一个世界,树木,流水,小桥,庭院,低声私语的老人,衣着整洁的青年,还有在游泳池和网球场附近奔跑的孩子。俨然一个独立于世的桃源世界,而我终究不属于这里,一出大门我再次回到现实。
乖乖地顺着回去的马路,附近有个菜市场,五月南汇的玉菇瓜已上市,味道正美。拎着一只玉菇像是完成了一件落地的任务,马路上已经很多人了。一路从六点开始拉响的狂想曲,几番起落激越之后,终于走回到平淡。一抬头,寓所外壕沟还在,但似乎经过这个早上之后,它们变小了,变得毫不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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