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是田野，农舍；右边，由于坐在车里，只看到河堤，看不到溪。
“甘溪”——听这名字，就好像舀了一口甘甘甜甜的溪水，直润到心里。
车行十来分钟，在一农舍后停下，前面是狭窄的弯道。穿了这一小段弯道，豁然开朗：一排农舍，六间平房，自成一栋，农舍前是宽敞庭院。
穿过庭院，看到正厅里悬挂着这户人家先祖、前辈的照片。来到侧边一屋前，门虚掩，轻推入，屋前半间和厨房隔着纱门。纱门内五六人，高声谈笑。见我们来，一友起身疾步趋前。
“欢迎欢迎！”
厨房里摆着一张长椭圆型办公桌。桌上放着水果、茶。有厚厚叠起来的书占据了桌子大半角，书很古旧，有的书脊处有破损。主人坐在办公桌前方正中，一本摊开的长长宽宽厚厚的书摆在他前面。他后面是起居室，起居室旁边是盥洗室。朋友们围着他坐在桌边。年龄大小不一，有七十来岁老人，三四十岁年青人，五十岁左右中年人。
主人看起来面色有点白，头发如秋后原野上的草，一根根倔强地竖着。坐在轮椅上，脖颈上挂着一条类似少数民族图腾图案的红色丝巾。谈锋甚健，目光灼灼，笑声朗朗。笑意像船行水面泛起的波纹涟漪，荡漾在每个人脸上。
说自己的童年：“老师说‘不夸他，这孩子也真聪明。要夸他，这孩子尾巴翘上天！’”
说少年：“我跟一班人去帮人家建房子，在溪边搬运石头。主人拿酒给我们作为酬劳，用甘溪源头水酿成的酒！……我们年纪小，只能喝一点酒尾，已心满意足！”
说青年：“我小舅公介绍我学中医，这是农人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啊！就像黑暗的井底伸下一条索，我拼命抓住……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我又去做生意，农人千百年来‘背朝黄土面朝天’的生活我们穷怕了。家里人很反对，瞒了爸妈出去……拉业务别人都是等客户设计好，我是彩笔带身边随时帮客户设计；回家找绘图师傅，天一亮就爬山过去……”
说壮年：“生意做得特别好。但我的身体其实一路有问题，后来不能再做生意。学命理，开立命馆、茶馆、研究儒学……我思考‘命运’。可翻开《易经》，它讲的是中国传统哲学，跟民间算命这神神秘秘的出入很大。孔子为《周易》写象传，第一卦就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声调高昂。若没有亲眼所见，你不会相信这是一个坐轮椅上的人在讲话。
背后墙上，横梁部贴着他的格言：“人，是劳苦与进步的主体；人，是矛盾文化的存在；人，活在加减中。”
朋友带我们去隔壁看主人办的儒学馆。两间屋子，一间摆着几张方书桌，墙正中挂着“仁心安宅”四字匾牌，旁边挂着一些字画和他的学习研究心得：另一间一面墙上写着他的经历，下面写着“历经蹇难知天命”。两边挂着对联，“半百功名尘与土，一路沧桑问九天”。他年青时的相片也在侧：浓密的黑发，齐刷油亮一丝不苟往后梳。饱满的天庭，红润的脸庞，金丝框宽眼镜，红领带，镜片后的目光温情深沉。眼含笑，脸含笑，高挺的鼻梁含笑，上翘的嘴角含笑，深深的酒窝里更是盛满了浓浓的怎么也掩不住的笑意！
可是，为什么，在照片前，时光喝醉了酒似的脑海里跌跌撞撞打转？恍恍惚惚浆糊样粘滞？——我很难,把相片和厨房里的主人联系在一起。
但那轮廓，那神态，那笑起来嘴角微微上翘的样子，分明告诉你——是同一个人。
回到厨房。
他正谈到这两天：“脸皮可厚了，连着两天去城里。别人看我都很奇怪，这么热的天，都穿短袖了，这人脖子上怎么还围丝巾？……他们不知道，我不说你们也不知道，不要看我现在生龙活虎，讲话这么响，要是把这丝巾拿走，人就软了，话就讲不出来。”他指指脖子颈椎处，“龙心骨里一条灯芯绒一样的总神经受损，不能着寒。”
“医生说你是什么病？”
“中央型颈部脊髓损伤。”
他从轮椅上慢慢挪起身子，慢慢转身，扶着旁边的墙沿慢慢站起来，慢慢弯下腰，好像拿到一个痰盂放凳子上。有一点水声。再后来，水声"哗哗“——这是他打开水龙头在洗手——盥洗室的门其实就在他后面稍右侧点。
洗完手，慢慢挪到轮椅，又笑谈。
旁一青年说：“真佩服你！每次在微信上写文章、写心得，都那么长！”转过头来，对我们说：“你们不知道，老师写字，手是会抖的——他的手不听使唤。不懂拼音，所有的字，都是一笔一画用手指在屏幕上写出来！”
“哈哈哈！”他笑，爽朗得意又有些调皮的笑，指着桌上的手机，“我什么都不怕！就是在它面前，一点办法都没有！刚开始叫别人写，写好了发给我，后来总算自己慢慢学会了。”
“先生研究儒学，您认为儒学在现代社会究竟有什么意义和作用呢？”我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
“说来话长，最好能看看我的系列文章。”他从烟盒里拿烟，扔给两个抽烟的朋友，朋友凑过去点烟，“儒学就是我们的源头。源头越清，就如树根越深，吸收能力越强……”烟头一闪一闪，烟雾一圈圈向外扩散至无形：“这一生坎坎坷坷，终究有个回归……喝过西湖水，各地的水，包括横阳水，最终还是甘溪水。30岁以前，做生意。人家酒后唱歌打牌，我睡觉。从床上醒来，一翻身，看书——就那一点时光抓住。但也就那点时光，救了我。这样一个锅底蚂蚁团团转的人，这样一个红尘滚滚物欲横流的社会，能静下心来读书，这就是经典的魅力……奥斯特洛夫斯基，还双目失明，只有活32岁，他才叫苦！他仍坚持创作，写《钢铁是怎样炼成》。我从来不觉得自己苦。孔子《论语》开篇，就是愉悦的氛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做人，苦，苦得下去的啊？！要把自己所学所知运用到社会实践中去。”
天色将晚，和朋友起身告辞。
“一起吃饭啊！甘溪茅台！！”
我们有事，说下次有机会再来。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车窗玻璃上方，一层层三角形的水幔下结了一粒粒大大小小的水珠。水珠以一种坚决的姿态，倏地往车窗下方滑落。路线有的笔直，有的弯曲，但他们的姿态，都那么一往无前。
它们因何而来？因何而去？
它们在寻找什么？
所谓命运，所谓轨迹，到底是什么？
“雨中甘溪真美啊！”朋友说。
是的。“甘溪”这名字真好听。
有点雨雾，我只模模糊糊看见，青山绿树前，一条溪，雨中蜿蜒朴质的身影。
不知它从何处发源，也不知它流往哪里去。但经它源头流出的水，许是会牵引少年的梦吧，许是能慰藉旅者前行的脚步吧，许是，能滋润游子漂泊的心吧。
木心诗浮上心头：
命运摆布我
我学会了旁观的本领
命运之为大力神
它凡事总能出乎意外
顺着它的脉络去想
走的却是岔路绝路
按照它的牌理拼打
输得天旋地转片甲不留
我在困恼中钦佩了
命运对我真是一贯仁慈
它的耐心实在太好
用漫长的悲惨安排洪福
还说
你要异乎寻常的美妙
我只好精工细作
——记今日甘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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