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爷爷总是个光头,清溜溜的,他有个刀片刮胡刀,隔三差五自个儿对着镜子把胡子头发一起拾掇了。他身子瘦瘦单单,走路向来风风火火,说话声音也不大,大伙儿都听,我刚教书那年在在外庄,他不止一次地提醒我,不要打人家孩子,哪怕出于好心,在庄上我还有几份老面子。年轻气盛的我还是没有看住手脚,打过几次,可那些人家听说我是春草村马老太爷家孙子也就作罢了。这时候爷爷已是古稀。他在村里行走,大家都喊他老太爷,我小的时候大伙儿就这么喊了,一说是父亲他哥仨都在部队干过,是军属老太爷,更多人说,因为他做过村里的文革主任,有威望。大字识不了几个的爷爷确实做过文革主任,村里的一把手,这是他人生的巅峰时刻。据说那时候他每周一上午去一次学校,拖着老布鞋裤脚上还沾着泥浆,手上拎着一挂肥肉随手就扔到学校的厨房里,在教师办公室唠嗑小半天,顺便还把这个时间段的上课下课铃儿打了,到了饭点准得离开,在学校大门口他总要拍拍送行校长的肩膀说一声:“你们好好教娃,哪个兔崽子敢到学校捣乱,看我不把他的腿给敲断了,把他家屋顶给掀了。”听老人们说,那个年代我们村里小学里一直是书声琅琅,我总是在想,那个像燕子一样展翅欲飞的铜铃应该是袅袅地响着,像清澈的泉水在村子上空流淌。那年岁,村里有个叫做立德的,喜欢讲古,水浒、西游、三侠五义、薛仁贵征西说起来头头是道,就是干活不上心,想着在家里侍花种草,还喜欢弄两口小酒,爷爷带着他手下的人去做工作,完全是“人勤地不懒”“春种秋收”的晓之以理,立根是当面点头到了第二天又是我行我素,所以隔两周就要结对去收拾收拾他,爷爷把立德领回家,找几个人弄两瓶酒把他往醉里灌,一直喝到立德热烈盈眶,把“感谢政府”四个字说成顺口溜再说成结巴才罢休。村里还有个叫做许根的地主,家里屋子倒是一般,就是地稍微多一点,还是应该要打倒的。爷爷知道这地主从来没有干过欺男霸女伤天害理的事,他的家财是一个酱油豆掰成两半吃节省下来的,说是地主,许根活儿干的比其他人多,日子比周围人家清苦。土地分了,有些好事的年轻还在蠢蠢欲动,全被这个文革主任赶到田里了,当时他有个名言:“有力气,回去把自己的田理顺了,再不行,用在自己婆娘身上,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瞎折腾个啥?”许根地主一家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和大伙儿一样。乡里干部也听说了这两件事,来找过一次,可看着爷爷家中堂上“光荣人家”大牌匾和清溜溜的光头也就作罢,估计应该还有爷爷如数上交的金银。他做文革主任,村里一言堂,所有缴获得浮财都他一个人守着,最终没有落下一丁半点。就在去年,我在南京遇到了立德的孙子,他连续两天拖着我喝了三顿大酒,他告诉我,他爷爷临走的时候念叨着,要在喝酒上把我爷爷整倒。他捶着我的肩膀说,我替我爷爷做到了。每一次他都在马路边干呕,眼里噙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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