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天来的时候,我变成了一片叶子。
我通体发黄,从树枝里快速冒出,又快速黄掉,以一种不可能的生长模式高傲的在风中搔首弄姿,旁边的叶子很是诧异,便问:
“小伙,你从何处来?”
“我自云间来,要到地狱去。”我轻佻地笑了笑,妩媚地笑了笑。
接着,没有叶子肯搭理我了。它们都觉得我是个奇异而风流的叶子,出身成谜,并总是把身体凑到别的美丽叶子身边。
我已经习惯在人间变换成各种姿态,舔叶算来,已经十载光阴。
十载光阴,不算今冬,我已经变换了三十九个身体,每转换一个季节,我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变成人间存活的某种非人类物种,世间生灵万物皆有其生命存在的形式,我以前当过花,当过鸟,当过树……
春天的时候,我总是喜欢变成花的样子,十年里的每一个春天,我都是花,第一年我羞涩,随便变成了一朵梨花,开在公园尽头某一株不易被人发觉的树上,一开就是一个春天,是的,我不会轻易死去,直到春季结束,我变成另一个东西,我才会以梨花的身体死去,迎接一个新生。
因而我总是被投来奇异的目光。被梨花鄙弃,因为它们一个个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
直到有一天,所有的梨花都死掉了,满树,甚至于满园只剩下我一个,孤零零开着,那一刻,我忽然感到了生命的异常悲哀,寂寞袭来,我落泪,像一个美人哭的似的。
2
那个春天之前,我站在一棵树下祈愿,说我厌烦了尘世里的纠葛,如果有来生,让我做一棵树,做一朵花吧!自由自在不被束缚,让我成为人人仰头称赞的精灵。
后来,我的那些悄悄话被那棵据说活了千年的树,听到了,它说,它愿意帮我实现愿望,并且可以随心所欲,跟着季节变换,但是,我将永远不能恢复人的本身。
我说好啊,谁想当人谁当去吧,老子才不稀罕当人,当人太累了,没有自由,没有快乐!
于是,我便开始了漫漫的自由之路。
有人说,自由是天堂,自由是牢笼。
那谁知道呢?谁也不知道。我不管什么天堂,也无所谓牢笼,人的一辈子太够糟心,活于人之外的生命一定是美好的。
后来的春天,我一年一年变得张狂,开在野外的玫瑰,沃土之上的牡丹,有一次夏天我开出了让世人惊掉下巴的昙花,一开就是三个月,我喜欢那种被人赞叹的感觉,美妙啊美妙。
后来的三年里,我看着那些人从我身旁过去,总也是没有了力气跳舞,我好悲伤啊,好悲伤,这样在风雨中飘荡的日子什么时候能结束?
我也喜欢变成鸟,开始是小巧的麻雀,布谷,后来我有了野心,变成了大雁,飞啊飞啊,跨越了山河千万里,等我飞完了世上每一个地方,我又觉得,悲哀啊悲哀,世界之大,竟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我飞到过雪山,飞到过东海,展翅飞翔的日子里,我总是提心吊胆,我的羽毛甚美,我总怕有人把我从空中射下来,那到时候,我死还是不死?
实话说来,我当过狼。
只是我当狼的时候,像一只狗。
我老是害怕那些比我弱小的动物,面对狮子,更是吓得屁滚尿流,躲进山洞,不肯出来。
这种害怕源自骨头,狼的身体并不能让我拥有狼的天性。
谁让我以前当过人呢?
我只当过一次的野外动物,我再也不敢当这种动物了。
有一年冬天,我说,变成雪吧,变成雪吧,雪是纯净的天赐之物,让我肮脏的肉体净化吧。
于是我便真成了雪。
啊,好冷。其实我的身体不冷。但我总感觉冷。
我变成雪,一次次从空中飞下,看着小伙伴化成一摊水,嘎嘣死了。然后我又飘上去,又落下,又看着别的雪花死,如此循环往复,无休无止。
3
终于在第九年的冬天,在这个我变成雪花的冬天,我厌烦了身体不停的变化,我讨厌看着身边的同类一个个死去,讨厌自己变来变去的寂寞,于是在第十年的春天,我变成了那棵千年老树脚底的一朵野花。
我是想来问问它的。
“神仙,你既然有办法让我变来变去,可有办法让我停止变化,做回单一的人类?”
大树轻笑两声,不语。
那几个月,我日日问同样的问题,可大树总是笑笑不语。
我慌了。我向往的生活,有朝一日,竟会打我一巴掌。
直到最后一天,我无力地又问了大树。
大树开口了:
“你渴望的生活就在眼前,就在当下,以后你想做什么都随你,你又为何要当你那备受束缚的人呢?”
“做人还知道自己活个七八十年就停了,可我当花做鸟,什么时候是个尽头?没有尽头地飘啊,你不如打我入地狱。我不想飘啦,我累啦!你打我入地狱好啦。”
“多年前的一个午后,你也这样对我说,做人太累,要我变你为除人之外的一切东西。”
“我反悔啦,好不好?这就是人,人就喜欢反悔,我不是花,不是鸟,更不是雪,我是人,我是人!”
我还想反驳两句,便看到自己的花体渐渐飘起来,我得下决心要变成另一个什么了。
我暗暗说道:
“变人,变人吧。”
于是这年夏天,我变成了一只猿猴。
每一天我对着自己捶胸顿足,希望自己把自己捶死了,说不定就变成人了。
后来为了变成人,我开始尝试死。
人的存在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
我跳到河里,却忘记我身在动物园,有人把我捞了起来,我被人笑话,是个为情所困想不开的猴,因为那一阵,我总是被强迫和另一只猴子待在一个笼子里,但我不喜欢她,她长得不好看,我便躲着她。
我尝试过各种方法去死,把头挤在铁栏里,使劲转啊转,一头撞向墙壁上,但也许我真的死不了。
我死不了。
4
秋天时候,我想,变成一个平凡的东西吧,说实在的,成为一片叶子真的是我这十年当过最平凡的物种了。
“你们想死吗?”我问问身边的叶子。
“为何想死,我们都嫌活不够。”
“别理他,别理他,他是个神经病。”
我啊呜叹了一口气,懒懒的倚在枝头上,我看见有人经过,人啊人啊,离我这么近,又那么远。
我总是在想,是不是非要入了地狱,才能重塑为人,我死不得,活不得,半死半活地吊在树上,日日经受寂寞的煎熬,我是人啊,我是人啊,以前为什么总是要逃避这个事实,逃避的结果,让我得过且过,让我没了机会。
一日,我正怅然欣赏着落日的余晖,叶子堆里炸开了锅,说是一片叶子爱上了风,为了跟风走,使劲摇啊摇,终于摇的精疲力竭,死掉了。一些对爱情抱有幻想的叶子唏嘘一番,摇摇脑子,说自己如果有一天爱上了谁,要高傲地在树上呆着,等那谁爱上自己,而不要如此傻。一些老喜欢骂我的叶子,嘲笑说,勇敢追逐爱情的傻叶子,追逐到你的风了吗?
人的醒悟或许就在一瞬间。
可我的醒悟却是在十年后的一瞬间。
如同雷击一般,我从叶子的毁灭里看到我自己。那是一种怎样的信念啊,也许欲得新生,必要突破本身……
我忽而明白什么,我死皮不要脸地缠着大树,想要以身体的终结化解古怪的命运,为什么不能成功了。
太贱,太暴力,反悔的太贱,解决的太暴力。没有一点信念的爆发。
那片叶子没有错。它只是这群叶子里极富有个人思想的一片叶子。
我若有所得,咬了咬牙。似乎看到了明日的太阳。
我想成为人,想重新为人。
叶子身体的破碎是在第二天的正午,我以一种叶子追逐风的极大勇气,暗自用力,逼促内心本性的燃烧,逼出了隐藏在我心中十年的烈火。
我至今深信,叶子是被那团烈火点燃的。
于我十年之后,我终于接受了自己的生命,接受生命本性的美丑,接受一切无可改变的不自由,世俗纠缠,同时也获得了一切自由。
后来有一天,我站在千年老树下,暗暗许愿:
人生虽苦,其乐无穷,我不做花,不做鸟,不做豺狼野兽,我遵我心,守我本性。
千年老树于是开了花,朝我微微一笑:
我渡世间人千万,我不过一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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