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巴斯大学的研究人员通过测量得到大批数据,数据显示食指较长的孩子英文成绩更出色,而无名指较长的则更擅长数学。科学家认为,这是因为胎儿在母亲腹中时,接触到睾丸素和雌激素,睾丸素帮助与数学有关的脑部发展,而雌激素有助于读写能力的发展。这两种性荷尔蒙不但主导脑部发展,亦影响手指长短,因此手指长短与脑部发展是相对应的。
我之所以啰哩啰嗦地把这个无足轻重的消息细细写出来,是因为在我看到它时,简直像蒙冤坐牢的人突然看到了一纸平反书一样,感慨万千。伸出双手,十指并拢,我的食指明显地长于无名指——我的思维类型明摆在这里,是天生的,怪不得我。
很小的时候,我就表现出对文字的偏好。有几个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叔叔,是爸爸的好朋友,他们直到现在看到我,都会用夸张的语气对别人这样夸奖我:“王楠这娃娃聪明的很,小小的时候,就可以举着张大报纸给我们叽里呱啦地念,读得溜的很!她那时候就跟报纸差不多高!”边说边做手势,比划着我那时的身高和读报纸的模样,逗得大家都大笑起来。
印象更深的是,爸妈周末带我上街,只需把我放在新华书店儿童读物区域,就可自在地去逛街了。四五个小时后回来找我,我仍安稳地在书店看书,并且因为读兴正浓被打断,而不情不愿地离去。那时我的年龄还是个位数,公园也是爱去的,可是每次在书店里,看到那么多没有读过的书,摸着它们美丽的封面,我便兴奋着急得心慌,不知从哪一本看起,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读完所有喜欢的书,而隐隐地心有不甘。这种复杂滋味,是公园比不了的。好比一个人面对各色奇珍佳肴时,为自己将有的饕餮大餐顿生快感,却也明白再怎么大嚼大咽,自己都没有那个胃口把面前的珍馐尝遍,望洋兴叹,好不遗憾。
这种与生俱来的偏向对我造成了很大困扰。我的理科水平,虽然没有差到像中国男足那样令人作呕,但也跟中国男篮相类似——再怎么花钱请教练还是看不到未来。而我的文科功力,虽然没有高超到像中国女排那样驰名世界,却也跟中国女网差不多——时不时能给人带来惊喜。偏偏这样一个没有理科头脑的女生,上的高中和大学却都是以理科和理工科见长的学校。这个矛盾贯穿了我的花季和青春,可以说是美好的时光里,最大的烦恼源泉。
我的高中是乌鲁木齐市一中,在我心里,这所百年名校是一片纯粹而热烈的净土,对她,我一直怀着无比的依恋之情。在一中,我结识了此生最好的几个朋友,那份相投的脾性和十足的默契,真正难得。作为全新疆最好的高中,一中带给了她的学生们一份不大不小的荣耀。如同教导主任对我们所说,“穿着一中校服在大街上走一圈,回到家里脱下来抖一抖,抖下来的是什么?是满地羡慕的目光!”他这句声情并茂的话成为我们的笑谈,其实大家心里还是很受用的。
中国的高中教育重理轻文,一中未能免俗。一中的理科小能手是野火烧不尽的,优秀的理科老师数目也以压倒性的优势胜于文科。所以她的强大主要体现在理科上也就既合情又合理了。这使得我在高二文理分科以前度过了十分尴尬的一年。大家都把数学、物理和化学当“主科”看待,地理、历史和政治是可以用来发呆、打盹、跟同桌谈心的“副科”。不巧数理化是我最厌恶也最吃力的科目,为了能考上一中,初三时我忧心如焚地在这些科目上努了几倍于文科的力。高一时,学校用数理化三门加上语文和英语的分数,用来期中期末考试排名,极大地考验了我的心理承受能力。语文和英语是我的拿手好菜,可是对于一中的学生来说,这两门课程并不需要过分担心,所以我可怜的微弱优势被强大的理科洪流淹没地一干二净。我不想以非主流姿态忧伤地出现在考试排名中,但是一开始我就承认了,我的偏科是天生的,老天给我偏错了方向,我的小胳膊哪里拧得过他老人家的大腿啊。这样想想,我就安然了,反正物理对我无情,我对化学也无意,何必勉强呢。厚着脸皮挨过这一年,学了文科就苦尽甘来了。然而,在大多数老师,学生和家长的心目中,选择学文科代表着智力不如他人,迫于无奈,前途不妙。对文化课水平要求低一些的美术生和体育生全都进了文科班嘛,普通学生学文科,非笨即懒。父母觉得,我不是个笨小孩,学不好数理化走不遍全天下是因为下功夫不够深!理科的课程,只要多做题,怎么会学不好!那时的我,也坚信着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样的道理,从识字起,这些真理就渐渐把我的脑袋洗干净了。所以在父母的鞭策下,我竟然不自量力地相信,通过发奋拼搏终会开窍,从而避免学文科的命运。那时我是15岁的年纪,在本该甜美的少女时光里,穿着连衣裙,在树荫下埋头看一本小说或者散文集,蓬勃的黑发垂在肩上这样的画面,我是不敢去想的,因为我要强迫自己成为一个不可能的理科生。一个又一个夜晚,我钉在书桌前磨着可恶的根根铁杵,却总是由于不耐而抓耳挠腮。无数次地,我把一本《收获》或者《十月》压在打开的物理题册或者化学课本下,掀起上层的伪装偷看藏在下面的刊物。爸妈一进来,就迅速把伪装放下来。躲过去很多次,但也有好几次被发现。每当他们看出我的表情不自然,或者坐姿略显紧张,就过来把我手里的课本抽走,而当“闲书”可怜巴巴地曝光时,我都为自己的欺骗和怠惰羞愧难当。
为了让我端正思想,明辨是非,父亲不止一次地严肃告知我,填报大学志愿时,文科专业不仅少得可怜,而且一个个看上去都轻飘飘的,给人以文科无饭碗,入行需谨慎之感:“什么哲学,中文,社会学,文化产业管理,学出来能干啥去!”他接着指着填报志愿的指导手册强调,“人家理科的专业,信息工程,生物技术,石油工程,海洋技术,高分子材料,随便哪一个都实用!”我茫茫然地看着这些名词,实在幻想不出自己怎么能离它们近一点。我想,他对身怀技术的各类工程师或者设计师是有些羡慕的。他自己深刻地感受到,在社会上,文科的弱小和无用,便不希望我再去做一个文科生。可是,他自己学的是中文专业,爱好的也实在是文学,这份爱好不只先天遗传给了我,并且由那一大书柜的书和每个月都会来的《随笔》《小说选刊》《当代》《散文》默默地影响了我。
爸爸是高中语文老师,他最不缺的朋友就是各科老师,我们又住在学校家属楼里,楼里面数理化老师应有尽有(天哪)。所以在高一时,爸爸经常请他的同事帮助我。我家楼下就住着一位物理老师,我每周末去她家补习一次。等到我高一结束,终于成为了文科生之后,她对我说:“你就应该学文科!长得一看就是个文科女孩儿!”在人们印象中,特别会做数学题和物理题的女生通常不太好看,所以,她这么说我很高兴。真正高兴的是,我解脱了,她也是。我每每打哈欠,就会有两行眼泪顺流而下,一个同学开玩笑地说:“普通人的泪腺跟头发丝一样细,王楠的,估计像吸管那么粗。”上理科的课时,我总是哈欠连天,泪洒书本。那股难受劲儿,被面对面的家教老师看得真切,“就应该学文科”的这个结论,一定是发自她内心的。
父母爱女心切,忘记了大多数人智力都无缺陷,只是擅长之处不同。他们希望我顺应社会规则,却不肯承认自然规律比起社会规律,是更加不可违抗的。长大后,我们慢慢发现了,功夫会负有心人,那么多的有心人下了大功夫后,仍会感到无力和无奈。天赋,本就是老天赋予的东西。若是在一块贫瘠之地上,无论再怎么辛勤耕耘,收获仍是不匹配那份辛苦,甚至压根不值得这份耕耘。何苦不换到自己的良田上劳作?
高考的结果是我去了同济大学,我的一个高一同班同学见到我笑着说:“王楠高考爆发了么!”我一时没有懂何谓“爆发”,呆看着他几秒,然后恍然大悟。由于高一时,我的主科成绩和考试排名实在不妙,所以我的一些同学以为我不是个好好学习的主儿。明知道是同学一句善意的调侃,我却苦笑着语塞。哎,其实我从小到大,都是乖顺听大人的话,不比吃穿比学习的笨蛋,高一时不比学习了,是因为比不过,力不从心嘛。
在同济,文科生也是典型的弱智,哦不对,弱势群体。给同济带来荣誉和地位的,是理工科学生。在同济有话语权的,也是理工科学生。他们会修高楼,建大桥,造小车,开发软件,设计世博园,让生活更美好。我们只能欣赏高楼大桥,坐小车,使用软件,逛世博园,感受美好生活。我高中三年已经习惯在理科生的夹缝里生存了,所以觉得这分工挺好的。尤其当我看到同济大学图书馆里,书桌上的课本印着《物理化学》《概率统计》《机械设计》《材料力学》《生物化学》《数值分析》《结构力学》这些可怕的名词,再看看埋首于这些课本前的同学,心理上不止是平衡,简直有些同情起来,觉得噩梦都给他们做了。可是,这社会不仅是男权社会,也是理权社会。报志愿选专业时,我就指望着读一个纯文科专业,把自己解救出来。落到同济手里,才知道她不忍放任文科生自流,高数和物理是一定要学的。这两门结束后,又有VB和ASP.NET两座大山压身,编程对我来说也是永远剪不断的乱麻。我欲哭无泪,知道叫天叫地都不应,只能硬撑着熬过一门又一门。有一次,在上英语专业课时,老师问起我们的必修课程,我们向老师大倒苦水。老师却说,these courses will make you guys stronger(这些课程可以让你们变得更强大)! 咱们老师太理想化了,除了徒增痛苦,这些被逼学习的课程实在没能让我有什么长进。如果非说stronger(更强大), 同样的,我变强的只有心理承受能力。
当我修完了这些课程,知道自己再也没有绞尽脑汁理还乱的痛苦,终于过上了可以藐视数字,畅游文字的适宜日子。对我来说,读读牛顿的生平传记,看看关于爱因斯坦的纪录长片,是很愿意的,但是学习他们的理论,实在强我所难。以后,在建议自己的孩子选择学习方向时,我才不管学什么有前途,学什么长面子,我一定会抓起他/她的手,看清楚食指和无名指的长度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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