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泛泛

 

      林泛泛自己都觉得好笑，她居然给一只蜘蛛吓死了。

    那天晚上，十五班的教室灯火通明，每个人都在认真背书，离高考只有十三天了，就连平时嘻嘻哈哈，像相声演员的段敏和孙一琳也拿出了历史书，眼观鼻，鼻观书地看着，背着。

    一只铜钱大小的黑背蜘蛛，缓缓地从教室的天花板上吐丝而下，它舒展着毛绒绒的八条腿，无声无息地落在林泛泛的头顶。

    林泛泛正在做数学题，她长着一张圆圆的脸，也许因为数学题太难，她的脸上红晕滚滚。

    突然，同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地尖叫: “蜘蛛，蜘蛛!”  然后像被火烫了一般跳了起来。

    林泛泛永远比别人慢半拍，她先是转过头去，满脸迷糊地看着惊恐万分的同桌，同桌指着她的头，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泛泛，蜘……蜘蛛!”

    林泛泛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用手摸了摸头，忽然觉得手上有个毛绒绒的东西，她摊开手一看: 一只黑背蜘蛛，铜钱大小，冲着她伸展着邪恶的八只爪子。

    林泛泛就这样，被一只蜘蛛吓死了。

    她觉得很委屈，看着同学们参加高考，又哭又笑地离开学校，最后那一天，她甚至看见，三年都一直黑着脸的班主任强哥，锁上教室门的一刹那，居然红了眼圈。

    林泛泛不甘心就这样死了，她变成了鬼，整天无所事事，她不认识路，胆子又小，不敢去投胎，只有呆在十五班教室里。

    同学们都走了，偌大的教室，空空荡荡，林泛泛好怀念那些同学朝夕相处的日子，她想听月颖用童声唱小燕子，想看到曦子喝了牛奶后，因过敏而通红的脸，她还想听老王讲鬼故事，一想到老王的鬼故事，林泛泛就感到害怕，她纠结地躲在书桌里，紧张得浑身打颤。到了夜里，她会一个人吓得嘤嘤地哭。

    胖乎乎的李主任一天夜里值班，经过十五班教室，听见里面传来尖细的哭声，吓得手电筒都扔了。第二天，学校偷偷请来了一个道士，说是来抓鬼。

    道士很年轻，才二十出头。为了学校声誉，他连道袍也没穿，穿了件洁白的衬衫，一条灰白的牛仔裤。他笑起来眉毛弯弯，一点也没有道士应有的仙风道骨，倒像是个大学生，和大学生不同的是，他的腰间系了一条袋子，那是下山时师父传他的收鬼袋。

    林泛泛好多天没有看到人了，她正闷得慌，看到有人来，还是个眉清目秀的男生，又欢喜又紧张，一颗心怦怦直跳，圆圆的脸上又红晕滚滚。

    “喂，我叫李一凡，是专门收鬼的道士，你叫什么名字?”

    林泛泛呆了一会，才意识到这个男生是来抓她的，好不容易盼到一个人来，还对她那么凶，林泛泛眼一红，躲在教室的角落里，委屈地哭了起来。

      李一凡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爱哭的鬼，他干咳了几声，放低声音，脸色有了些不自然:  “我看你赖在这教室里，也没地方去了，这里又没人陪你，说不定还有蜘蛛耗子，你要是不嫌弃，到我家跟我凑合一下吧。”

    林泛泛停止了哭泣，她又开始纠结起来，她已经习惯在这住了，虽然冷清，但却很安全，何况还有那些美好的回忆，比如说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永远定格在最后一天。要是现在让她换个地方，她怕应付不来。

    “去你家，合适吗?”  林泛泛怯怯地问。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一个人住，又没人打扰你，再说，你是鬼，只有人怕鬼，哪有鬼怕人的？”  李一凡一脸的不以为然。

   

    “那我睡哪里?”  林泛泛问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如果男生说睡他的床，林泛泛就算再死一次也不会跟去，那多让鬼难为情啊！

    “在我的捉鬼袋呀，难不成你想睡我床上，我看你可怜，好心收留你，你可不能恩将仇报，要抢我的床。”

    林泛泛气得直哆嗦:  “鬼才抢你的床，我……我就算死了也不睡你的床。”说完，林泛泛“嗖”的一声，钻进了李一凡腰间的袋子里。

    十五班的教室，学生走了，强哥走了，连最后一只鬼也走了，教室彻底安静了，只有窗外的几棵高大的杨树，日日夜夜守候在那里。

      李一凡的家距学校不远，说是家，其实比宿舍大不了多少。像所有单身汉房间一样，李一凡的房间比狗窝也好不了多少。一进屋，林泛泛就被一股子酸菜味呛得直流泪，她找了好一阵，最终确定是李一凡床上乱七八糟扔的一堆东西里，三只臭袜子发出的气味。

    两天之后，林泛泛在阳台的角落里找到了第四只袜子，上面长满了白霉。

   

    李一凡似乎业务很忙，每天早出晚归，林泛泛在家百无聊赖，除了收拾房子，剩下的时间就是看电视。

      林泛泛最爱看鬼片，她想起高三最后一学期，一天晚自习第五节，老王忽然来了兴致，说要给她们讲故事。为了营造氛围，班长段敏把教室所有的灯都关了，只留下讲台前一盏，惨白的灯光照在老王漠然的脸上，他还没开口，几个胆小的女生已经吓得抱在了一起，林泛泛更是半捂着耳朵，又想听又害怕。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更害怕，以至于她不敢一个人睡到袋子里。

    一个阴雨天，李一凡说带林泛泛去欢乐谷玩，林泛泛从来没有去过欢乐谷，看到那么多的游乐设施，她每一样都想玩。

    李一凡恐高，但他看着林泛泛期盼的目光，还是硬着头皮陪她坐了过山车。

    鬼必须要通过人才能接触到活人的东西。

    那天，李一凡抱着林泛泛，坐了整整十二次过山车，下来的时候，他的脸比林泛泛还白，歇了四十分钟才迈得开腿。

    经过卖冰淇淋的小摊，林泛泛又用央求的眼神看着李一凡，李一凡心又软了。

      于是，那天下午，李一凡吃了十六支冰淇淋，惨白的脸又吃成了酱紫色。

      李一凡吃坏了肚子，一段时间再也不能出去捉鬼了。林泛泛很高兴，终于有人在家陪她说话了。

    林泛泛继续看鬼片，电视机和遥控器上都贴了符咒，她能肆无忌惮地享受活人的东西。

    在家的时候，李一凡会在林泛泛的额头上贴一张符纸，就像在高三，天气热时女生贴在额头的那种冰镇纸一样，这样李一凡就能用肉眼看到林泛泛。

    林泛泛看鬼片睡不着，她来到李一凡的床边，将右手放在他的左手上。

    李一凡半夜醒来，吓了一跳:  “你怎么不去袋子里睡?”

    林泛泛小声地说:  “刚看了一部鬼片，睡不着，怕！”

    李一凡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你自己就是鬼，还怕看鬼片?”

    林泛泛见李一凡嘲笑她，气得嘟起了嘴，只不过右手还是放在他手上。

    林泛泛喜欢花，李一凡给她买来了许多花，林泛泛都把它们栽在花盆里，放在阳台上，不知不觉，阳台成了一片花的海洋。

    五月二十日，林泛泛把各种颜色的花摆成了一个心形图案，在李一凡家混吃混喝一年了，她想表达一下感激。

    林泛泛忽然又想起一年前的五月十九日晚，班上有人制了一张卡片，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心，心的正中写着一行字: “老王，我们爱你!” 每个人都在卡片上写了自己的名字，第二天上英语课时，段敏把卡片送给了老王，老王当时就感动得差点哭了。

    李一凡看到心形的花束，似乎还有些意外，他翘着嘴，眼里满是戏谑: “怎么，你这是要向我表白?”

    林泛泛气得要把花扔了，李一凡一把拉住她，两个人的鼻尖相距不到一寸，感受到他灼热的气息，林泛泛的脸又红了。

    又过了几天，一个下午，李一凡懒洋洋地躺在摇椅上，林泛泛在浇花。

    李一凡忽然眯着眼说:  “泛泛，你怎么不去投胎？”

      林泛泛放下花壶，回头问他: “嫌我了，想赶我走？”

    李一凡赶紧解释:  “不，不是，我是说你早去投胎，就可以早些变人，难道你不想做人了?”

    林泛泛白了他一眼: “你才不想做人呢，可是，我不认路，我怕！”

    林泛泛撒了谎，当鬼一年了，她当然知道怎样投胎，只是她有些担心，她从来没有见到李一凡的朋友，她怕她一去投胎，他又变成一个人，没人给他洗衣洗袜子，没人给阳台上的花浇水。

    李一凡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眯着眼，晃着摇椅，没过两分钟，居然没心没肺地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林泛泛坐在没有阳光的角落，看着阳光下熟睡的李一凡，看着他弯弯的眉毛，又甜蜜又担忧。

    一周后，李一凡带回了一个女孩，长得不算漂亮，却干净得像飘飞的柳絮，一双明亮的眼睛，林泛泛看着就开心。

    李一凡喊她木子，他偷偷告诉林泛泛，说木子要求和他一起抓鬼。

    “女孩子抓鬼?” 林泛泛听了，眼珠子差点瞪了出来。

    木子是一个特别的女孩，她帮着收拾房间，还给李一凡做饭，她烧的菜真香，闻着林泛泛就流口水。

    李一凡再也不孤独了，再也不去哪里都带着看不见的林泛泛了。

      木子看不见林泛泛，林泛泛在家故意吓她，把花盆弄倒，无缘无故打开电视，反锁上房门，趁她睡着了，把她扔到过道里，林泛泛甚至想过扔一只蜘蛛吓她，可惜她不敢。

    木子真是一个特别的女孩，又勇敢又善良，更重要的是，从她的眼睛，林泛泛看得出，她喜欢李一凡。

    对于林泛泛捉弄木子，李一凡最终忍无可忍，一天夜里，他对林泛泛警告说: “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要吓唬木子。”

      林泛泛捋了捋头发，轻轻笑了笑: “今后不会了，今晚我就去投胎。”

    李一凡愣住了: “为什么，为什么今晚就去?”

      “我一直赖在这里，不是我不认识路，也不是我不想投胎做人，而是我喜欢这里，喜欢浇花、喜欢坐过山车、喜欢冰淇淋、喜欢看鬼片，” 林泛泛说着说着，笑容变成了眼泪，睫毛上蒙上了一层晶莹的珠光，“更重要的是，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林泛泛在空气中慢慢变成金黄，又一点又一点地消失。

    “遇见你以前，我一直以为，呆在教室里挺好，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只是，遇到你之后，我想真实地活着，想抱着你，想陪你看电影，吃火锅，想陪你在阳光下散步……可是，我是鬼呀……现在好了，有女孩喜欢你了，我再也不用担心你了。”

    林泛泛抹着眼泪，又哭又笑。

    “就这样啦，一凡，我走啦!”  林泛泛的笑容越来越淡，最后完全消失了。

    李一凡一句话也没说，他似乎痴了。

    木子从房间探出头来，叹口气说:  “也真难为了她，一个鬼，居然在阳间撑了这么久，再不去投胎，怕是要灰飞烟灭了。”

    “师弟，你也真是，和一个女鬼呆在一起一年了，你难道不知道，你会因此减寿六十年？” 木子掐着手指算了算，面色大变: “一凡，你只有十天阳寿了。”

    李一凡走进房间，锁上门，哭得昏天黑地。

    后来的几天，他一个人又去坐了过山车，吃了冰淇淋，看了场电影。

    第十天，他穿上那天去捉林泛泛的白衬衫，灰白的牛仔裤，在阳台的一片花海中，安静地睡着了……

      十五年后，十五班同学聚会。

    强哥变成了强伯，两鬓斑白，一张脸比十五年又黑了一些。老王退休三年了，他得了老年痴呆症，学生给他敬酒，他一个人的名字也叫不出，一只手不停地颤抖，酒洒了一身。

    段敏成了企业家，昔日的班长变成了女强人，孙一琳在电视台主持节目，娟子演了几部苦情戏，现在正大红大紫，曦子更厉害，一口气写了三部小说，进入到了作协……

    每个人都生活得很好，只是少了一个人。聚会的时候，没人敢提林泛泛这个名字，她们怕刺激老王。老王糊里糊涂，一直以为所有的学生都在，还以为她们才十八岁，吵吵着要她们坐好，要讲鬼故事给她们听……

    第二天，新一届高一开学，强伯坐在小办公室等着新生报到，忽然，他在新生花名册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林泛泛。

      门外，一张圆圆的脸探了一下，强伯有些恍惚，黑着脸吼了一声: “林泛泛，进来！”

      墙边，一个穿着干净，圆圆脸的女孩吓了一跳，委屈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