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不是赵瑞龙与死神的第一次碰面,对,他见过这家伙,不止一次。
02
第一次是在很早之前,他之所以记得是几几年,大概是因为那是2001年。
该死的2001年!
那个人——好吧,让我们准确点,那个神——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他的酒店房间里,以赵瑞龙自己的形象。他看见那家伙出现在自己面前,像视线前方突然被摆了一面镜子。
死神没有面目,所以他偷了自己要收割的对象的那张脸。以至于赵瑞龙最初只将他当作酒精麻醉下的产物,他当时确实喝了很多,会酒精中毒的那种多。
“你将死于第二日的黎明。”站在对面的“自己”用莎士比亚戏剧里才会出现的咏叹般的语调宣判道。
赵瑞龙不知该对此作何感想:梦中出现了另一个自己,而这个自己竟然是个中二的傻逼。
之后的一切变得更加离奇,那个“自己”竟然自称是死神,特来提前告知他的死亡。
他当时只当是配合自己酒精中毒的脑子,几乎是懒懒地看了下被卸在沙发靠背上的腕表,上面的指针被困在11点59分的第59秒,秒针一次次地试图走完这一天的最后一个格,却又被一只无形的手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拨回。他手边的酒瓶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倾斜地静止着。透明的酒液洒了出来,凝固在空中。够全面的,他想。
“好吧,”他以一种很不耐烦地配合着小孩子过家家的语气对面前的“死神”说:“有什么能让你改变这个愚蠢又残忍的决定?毕竟我才24岁。在24岁的年纪死去,对一个有着无限光明的未来的年轻人来说实在太残忍了。”
大拇指和食指摩擦了几下,他自以为隐晦地告诉他:你开个价。
作为一个称职的死神,这个神应该立刻义正言辞地拒绝,应该嘲笑他一通,告诉他死亡是无法被贿赂的,并在下一句话中告知,因为你对死亡的冒犯,你的死期被提前了。
可这个顶着自己面孔的各种意义上的冒牌货却只是露出一个诡异地笑:“当然有个解决方案。”
他提出了一场交易,然后开了个有些诡异的价格。
“让一样事物从你的生命中彻底消失,以此来换取你逃过这次的死亡。”
03
事后,赵瑞龙反省他为什么当时没有当真,像个玩笑似的便答应了死神的交易,一番思考后,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这家伙是以自己的形象出现的。
这太作弊了,他自己那张圆嘟嘟的小白脸,是他最不会当真又最不会防备的。
试想他要是以李哥的形象出现,那事情也许会不一样,至少他会把这更当回事,在做出选择之前认真地想一想。可是,那家伙没有,他大概是怕他端着李哥那张脸出现,我会对他动手动脚吧。
他试想喝得烂醉如泥的自己抱着一个和李哥长得一模一样却又不是李哥的人,哭着求他不要抛下自己。他打了个寒颤,在李哥之外的任何人或者任何神面前这么下面子,绝对不允许。
04
“什么事物?”
死神拿起了那瓶倾斜着的酒瓶,慢悠悠地拿起玻璃杯给自己斟了一杯:“这个,酒精,从你过往和今后的人生中彻底删除,换一次逃脱死亡的机会。赵总,这笔买卖如何?”
05
第二天早晨从床上醒来的赵瑞龙,没有宿醉的困扰,他看着干干净净的酒店房间,没有凌乱的打翻在地的酒瓶,地面上显得空空荡荡的。
真实感一点点侵入他的内心,他想:
这个买卖划算的让他有点心惊。
06
“只是出于好奇,我本来会怎么死?”
交易结束后,他那么问。
他以为死神不会回答,毕竟天机不可泄露,即使是已经作废了的天机,可神的意志从来不以他的“以为”为转移。
“醉驾,死在去林城的路上。”
赵瑞龙想了想,“哦”了一声,合情合理。可是——
“所以你其实是拯救失足青年的大天使吧?”
那个和自己长了同样面孔的神,拉扯起半边的嘴角,赵瑞龙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笑得那么邪性那么诡异:
“我是魔鬼,你只是还不知道而已。”
07
酒精确实被从他过往的人生中删除了。
举一个例子,他再见到高小琴时,大高并没有如昨天一样对他露出共犯一般带了隐晦的挑逗的笑容。他从没喝过酒,所以便没了几天前,他和她荒唐的一夜。他没法把任何人想象成李达康。在清醒地状态下他做不到。
于是,这世界上知晓他秘密的,又变成了他一个人。
这是件好事,他当时甚至为自己被挽回了的龙哥的形象很是高兴了一通,那是彻底失去哥哥后的那愁云惨淡的日子里为数不多的闪光点。以至于之后他都不愿对自己承认:他有时候会有些孤单。
至少借着醉意他能把自己的心情说出来,说给一个人听。
有那么一两次,他被没有酒精的清醒折磨地超过了忍耐的阈值,也曾经尝试着说出口,但是每每都在最后一刻刹住了闸,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他不想因为一时冲动而授人以柄。
那段时间,大高似乎对他的欲言又止会错了意,自作多情地以为他暗恋她。
啊呸,你和老子喜欢的类型差了十万八千里。
08
死神定下了规矩,他之后的人生里也不能有酒精的存在。
可他为什么要遵守呢?他是赵瑞龙,他是有一个牛逼哄哄的爹的赵瑞龙,虽然之前的人生已经被涂涂改改。他抱瓶吹的历史被彻底删除,也消失在了除他之外所有人的记忆里。但是,谁来阻止他从现在开始品尝一下酒精的味道呢?
他需要酒,他哥不理他了,这点连死神也改变不了。
答案在那一夜之后的第三天揭晓,有人送了他老爹一大盒巧克力,进口货,瑞士的。他老爹兴冲冲地留着哄儿子。
大周末,他回家探望家长,老爷子拨了颗给他,自己也塞进嘴里一块儿。赵瑞龙看着巧克力有些意兴阑珊,甜食通常能让他有个好心情,可他才刚度过哀伤的第三个阶段,“讨价还价”计划告吹,只有一个全麻才能拯救他脆弱的小心脏。
然后他爹就一把夺走了他的巧克力球,大骂出声:
“龟孙子不安好心,居然送酒心的巧克力。”
老爷子对儿子解释说:原来赵瑞龙对酒精过敏,严重过敏,喝进去一丢丢就有窒息危险的那种严重。
丫的,他当时就想,要不要这么狠!你怎么不干脆让酒精从历史的长河中消失。
09
但是即使这样,他当时也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切的严重性。
虽然,之后的那些年,他会一次又一次从一个又一个有李达康参与其中的异常疯狂的梦里醒来,两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刻意地忽略着没有一丝温度的另一半的床铺。
在借住右手释放出来的时候,他看都不愿看一眼自己空虚寂寞的下半身。那时候,他通常会半真半假地发出感叹:
看看我为了活下去都做了什么。
10
但是如果要给出一个点,那一定是在做梦的权利都被剥夺了之后,他才真正的意识到了这是个怎样的坑人的交易。
还是零点前的最后一秒钟,死神再次降临,同样的一句台词“死于黎明”。他在听到这个条件的时候,踟躇了下,还是选择了答应。毕竟梦只是梦,活着才有把失去的人抢回来的希望。
当他问起自己这次又死于什么时,死神顿了下,有一瞬间的尴尬和视线的转移:
“死在梦里,一个去潘安湖捞月亮的梦里。”
赵瑞龙考虑到自己现在正开着车,在去往林城开发区的高速路上。他准备安慰下据说因为开发区工程烂尾的事大半夜跑去潘安湖边儿吹风的他李哥,顺便……趁虚而入地表个白。
他扭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坐在副驾上的神,这货是嫌他丢人吗?
“所以这是某种描述‘我在潘安湖边表白李哥被拒,威胁他不答应就跳湖里去,结果依然被拒,结果真跳湖里去淹死了’的委婉的说法吗?”
“咳咳,”死神顶着赵瑞龙的面孔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你完全可以选择就停在我这个含蓄一点的版本。”
11
于是梦没有了,之前的没了,之后的也没了。
他能看到那些正在被删除的人生从他眼前闪过,这是第一次时醉醺醺的自己并没有的记忆。他的车子静止在凝固的时间里,车窗外的风景却依然在飞速地划过,好像他依然身处流动的时间,以每小时110公里的时速行驶在高速路上。
他认出了一些一闪而过的模糊画面,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可他就是认出了其中的一部分,就像多管闲事的路人能辨出路边乞讨者奄奄一息时含混不清的临终话语,只因为那是他的母语,他对它熟悉到了骨子里。
他寻找着某些他熟悉的被反复回味的,又为见到了一些早就被他归置到灵魂深处的年代久远的梦而怅然不已。
那是一场浅眠,他甚至不敢肯定自己当时是睡去了,可他又确定地知晓着这一点。因为他做了个梦,梦里的他躲进了哥哥的行李箱,和李哥一起坐船去了日本。船身一摇一摆地颠簸着、起伏着,李达康听到了他在箱子里的抱怨,于是把箱子搁在膝盖上稳稳地抱在胸前,有那么一瞬,赵瑞龙觉得箱壁突然变得和塑料袋一样轻薄,他能隔着它清晰地感觉到哥哥的体温。
那是个好梦,他抚摸着车窗想要和那个梦最后握一次手。
12
虽然全程都充斥着不舒适感,但那确实是个好梦。那次,他偷偷背着老爷子买了绿皮车的站票,去金山看他李哥。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还不算晚点和半路没有预兆的停靠,过程很漫长,他蜷缩在车厢门旁的地板上,平均每十几分钟就被列车员赶起来一次。
“小同志,那儿不能坐。”
他不舒服地揉揉坐疼了的屁股,换了个姿势又回到了哥哥的行李箱里。
那是他大二暑假的时候,本来在他还没有装那么多弯弯道道的脑子里,他计划着梦结束时,只要再翻过十几里的山路,他就能见到他李哥的。
可现实却不那么美好,当他灰头土脸地到达金山时,和他哥一起出现的——还有不知道为什么跑来这里视察的他老爹。
“你怎么不跟我说啊!你跟我说你来这儿我就换个时间来了嘛。”他当时就崩溃地对着他爹吼。
老爷子揪住他的耳朵:“是你是领导还是我是领导?我还要向你小子汇报行程?说好的暑期打工体验生活,你来这儿打工来了?”
现在想想看,他怎么就能忘了那时候,他哥当时还是护着他的,一下子就把他拉过来藏到了身后,不让老书记上巴掌,虽然他事后也因为赵瑞龙的不妥当而狠狠揪过他的耳朵。
那个梦在他能伸出手之前便从他的车窗前一闪而过。没关系,他对自己说,那些本来就除自己外无人知晓的梦,纵使从未发生,却仍然存在于自己的记忆里。
这是他不明白的,干嘛不干脆一键抹白,从未发生的,又何必给他保留着记忆。
这是阴谋,那时的他已经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了许多年,他对骗局的敏感度还是有的,可是谈判桌的对面坐的是死神,他能选择的只有死去或是失去。
13
“所以现在呢?我已经卖掉了我的梦,那是不是我现在开着车去找我哥,就不会被拒绝?”在绝望中仍能心怀希望是赵瑞龙失恋多年仍然皮糙肉厚的秘诀。
“不,”并不信奉与人为善的神明侧过脸对他说:“现在掉转车头开回去。”
“哈?”赵瑞龙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所以让我不死的解决方案是不去表白就不会跳湖?你到底跟那种谈一次话就要天价的人生咨询师有什么区别?”
死神冷冷地瞪了他一眼,用他特有的诵诗一般的声调宣告:“他们是骗子,我不是。”
赵瑞龙还是不死心:“我觉得我现在很冷静,能承受得了失恋的打击,我都失恋了十几年了我。丫的,都做过两单生意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多贪生怕死!”
可坐在副驾驶上的神明并不为之所动:“赵总,我提醒你最好不要低估了你的肾上腺素和你脆弱的小心脏。”
14
那天他一意孤行地开到了潘安湖边,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好像一眼便看见了李达康。
就是受了天大的打击,那人的脊背也总是挺直的。那是个不信命的人。语文课本上教导他们: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李达康的脊椎就是根永远都不懂得弯折的傲骨。凡事开了头,之后怎样的打击都没法让他懂得半途而废。
赵瑞龙一直觉得关于傲气与傲骨,那说的是文人,他这种满身铜臭味的商人,学会权衡利弊看清形势就好,就不学他们那群读书人身上那种或假或真的清高了。他目测了一下,自己现在离哥哥有大概一百米的距离,鼻子已经开始酸涩,心脏似有预警般地提前便抽搐起来。
于是,认清形势后,权衡利弊,他掉转车头,沿原路开回了吕州去。
15
失去梦境给他的打击很大。赵瑞龙是个务实的人,他的抽象思维以及想象力远远跟不上他赚钱的步伐、严重对不住他几十亿的身家。他构建起的有李哥也有他的画面,失去了梦境的支撑就像没有充气的充气娃娃,不比那还糟,它干瘪又苍白无力,没有上色,连身体比例都有些失调。
他一度以为自己终于发觉了那个吝啬的神明的险恶用心。坑掉了自己身上所有值得上价的东西,那家伙一定就猫在他的地府里等着秋后自己送上门儿来。
幸好他身边有程度这个专业级别的摄影爱好者,他不用在绝望的深渊中挣扎太久,就有鲜活的画面支撑起了他苍白的想象力。
16
但是吃一堑就会长一智。人无完人,所以只有在一次次摔倒中学会成长。他已经认识了这个神明的真面目,所以,第三次,在赵瑞龙第三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甚至有嗤笑他的勇气和力气。
“你将死于下一个黎明。”你瞧,他连出场的台词都毫无新意。
赵瑞龙掏了掏耳朵:“你能告诉我点我不知道的吗?”
他甚至能猜出现在是几点几分的第几秒与第几秒之间,虽然这个黑不隆通的破牢房里没有表也没有挂钟。
可赵瑞龙让想不明白的是:他这几年搜刮来的民脂民膏,能吐出来的都吐出来了。反贪局那帮家伙都已经罢手了,这个神还想从他身上刮下来点儿什么。
“赵总,”跟他顶着一模一样面孔的神明做出了一个类似于无奈的表情,这个表情很失败,下一秒就被收回(死神永远胸有成竹,他不会感到无奈):“我其实一直都很欣赏你。”
赵瑞龙翻了个白眼,蛊惑开始了,我就静静地听着。
“你清醒,有理性,懂得权衡利弊。这在人类中是很难能可贵的品质。当然你的贪婪在人类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我这话没有贬义,毕竟你瞧,我也贪,只是贪的东西不一样而已。”
“哼,”赵瑞龙冷冷地哼了声,他知道自己贪,他的锅他认,反正比这再重的罪他也认了。
“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条死路,棋局已经僵透了,任何可以扭转局面的办法和思路,你难道要不考虑一下就放弃吗?特别是在昨天的事情后,你真的不努力下就放弃吗?”
这是个坏到了骨子里去的神,他认准了情绪冷静的情况下赵瑞龙总会想要活下去。
赵瑞龙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李达康的那次探访,那短短的不到半小时的时间里,一颗早就入了土的心就活了过来,在胸腔里不屈不挠地砰砰跳起。他就是这么贱,给他一点阳光他就能灿烂。他感受着自己不适宜地活泼跳动的心脏,肾上腺素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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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如果我答应,我是说如果,这次要消失的是什么?”
“考试。”
赵瑞龙睁大了眼睛,他对于这个答案无从预料,始料未及。
那颗被李达康一记强劲的电击给激击活了的心,扑通扑通强而有力地跳动着。答应他,答应他,不止是心脏,还有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吵闹地向他叫喊着,它们想要活下去。
冷静是他身上难能可贵的品质,但它仅存于这一切与李达康不那么相关的时候。
你需要思考,他提醒着自己,可这次不同于前两次,前两次的死亡只存在于死神的言语中,他无从体会到它的实感,可这次死亡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他脆弱的后颈被它喷出的冰冷又潮湿的空气一下一下地击打着,他颤抖着,无法停止。
考试消失了会怎样?他升不了大学,高中都毕不了业,那跟死亡这种一旦开始就无法结束的东西比起来,有什么呢?算得了什么呢?
18
对面那张一模一样的面孔上露出阴谋得逞的笑容,在他给出肯定答案的时候。
被擦除的往事从他面前一幅幅飘过,他看到了李达康,一幅一幅都是李达康,那时候他才慌了。
给赵瑞龙递上一杯酒,现在的他一定会拒绝,可是裹了巧克力的外壳,他便就那么毫无防备的吃了下去。
“停止!停止!我后悔了!”
他大喊着。
可它们没有停止,有些事一旦开始,就没法结束了。
19
“瑞龙,这是我的秘书,你以后要叫他李哥,你语文考试得的分数让我感到羞愧,从今天开始,他得跟着你李哥补课。”
还只是京州市委书记的赵立春对十一岁的赵瑞龙这么说。他要是知道那之后会发生什么,大概也会想把考试从赵瑞龙的生命中删除。但他是个父亲,他的一切都出发于爱,而非折磨,抹去那些本来被当作客观存在的过往时,他一定会记得消掉儿子的记忆。
20
京州市精神病院里,一脸唯唯诺诺的院长引着新上任的李省长来到了那个病房。
李达康看了看除了一个手铐并没有任何限制措施的病房,皱起眉头看着旁边的人。
一旁的护工向领导解释:“他并不危险,目前为止都没有发现任何的攻击性。李省长,你知道他只是这里(她指着脑子这么说)有些奇怪的想法。”
“这是个重刑犯,要我提醒一遍你们他犯了多少条罪吗?”李达康看着被训得低下头来的女孩儿,叹了口气,算了。
这些火气本来就不是针对他们的,他被从工作岗位上叫来处理这档子事本来就很不耐烦。
“哥哥。”原本一直在纸上写写画画的犯人听到他的声音,从自己的小世界里探出头来,专心地看着他。
对于一个罪孽深重的人来说,他的眼神干净得有些不像样,李达康对此暗暗地吃惊。
21
“达康同志,你做了赵立春五年的秘书,这期间你就一次都没见过他的宝贝儿子?”
“没有,”李达康不明白为什么沙书记竟会对这一点感到奇怪,他一向不喜欢跟同事或者领导产生私人层面上的关系,这点汉东官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坐到如今的位子凭借的是自己的能力,私人层面上的关系只会是最易与朋党、与拉拢扯上关系的口实而已:
“赵瑞龙的接送有司机操心。”
而且,他在心下补充:老书记又是个提倡富养儿子穷养女的人,中高考都没参加就把他塞进了好学校,自然也用不着他这个忙的脚不沾地的秘书来辅导孩子的学习。
“可是他说他认识你。”
李达康看着眼前一脸信誓旦旦和他讲着他们的过往的人,也觉得奇怪,他是真的相信着的,至少五六位精神科的专家给出的精神鉴定上都这么说:他是真诚地相信着他自己的胡言乱语的。
22
“哥哥,我把我记得的都写在本子上了,你有空时看一眼好不好?工作累的时候,看一眼,你看过了就会知道我说的是真的。”赵瑞龙央求地看着他,他不敢伸手去触碰面前的哥哥。他怕他一不注意就会抓的太紧,就松不开手,让他们以为他产生了攻击性,给他打镇定剂。
李达康不想与一个疯子理论,他接过了本子。赵瑞龙想:他会在走出病房后的第一个拐角处把本子扔进垃圾桶里。就是这种时候,他又开始仇恨他的清醒,他合该真的疯掉。
临出门时,李达康听到身后传来同样对于一个重刑犯而言干净得不像话的声音。
“如果夜里升起四个月亮,你会来看我吗?我会把我的秘密都绕在唯一的那棵树上,纺给你听。”
有一瞬间,赵瑞龙以为他认出他了。李达康吃惊地转过头看着他,像是想从他眼珠子的背后看到藏着的什么人。
可是,也只那一瞬间。
他转身离开,甚至不屑作答。然后赵瑞龙便知道,知道他以后都不会再来了。
为了让这个概念能够慢一点到达他的脑神经,为了让心脏的皱缩能够晚一点到来,他集中起所有的精力来思考一个哲学命题:
如果这些事只存在他一个人的脑中,那它们是否还算得上真的存在呢?
23
他记忆中还有一段已经模糊的只剩下片段的记忆,那是自从酒精从他的世界消失之后就一同被抹去的东西。他和护工说好听话,骗来纸和笔,让他能记下这些故事。对,故事,没有了凭据,它们就只是他脑子中臆想出来的故事而已。
那次在金山,他借着醉意钻进了李达康的怀里,把他抱得紧紧的,任哥哥怎么拽都不肯撒手。
他说:“哥哥,我喜欢你,我可喜欢可喜欢你。”
一个小酒鬼的醉话李达康是不会信的,但是他又确实地知道哥哥那时因此而感到了忧虑,因为第二天的早晨,他被从被子里捞了出来,凉风打在他的脚踝上,他赶紧哆哆嗦嗦地把被子又裹上去。
“瑞龙,你跟我说,昨天晚上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赵瑞龙是个冷静而理智的人,他会根据情形判断事情可能的发展方向,他会趋利避害。他从哥哥的脸上读出了坦诚会带来的后果。
于是,他嬉皮笑脸,装作毫无顾忌:“当然记得,我最喜欢哥哥了呀。”
他感到李达康松了口气,把他的表白当做了稀松平常的好听话。
夜有四个月亮
而只有一棵树。
我的爱纺着
绕着这一根轴。
被告白的那一方没有当真、不懂,便不会有拒绝。
并不是从面对死亡开始的,赵瑞龙从那时开始到如今都在逃避。他成功地躲开了死亡,也成功地躲开了生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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