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江湾

作者: 海蓝游子 | 来源:发表于2020-04-30 14:26 被阅读0次

    (一)

    生命从黑暗中走来,通过母亲的子宫,到达短暂人间的客栈。曾与你在一个母腹中孕育的生命,在彼此生命的路途中竟丢失了……

        小客船在西边的山林与东边油菜花的田野间,那构成的河道中弯延前行。船帮下浪花一股股拍向两岸。

    竹编的船舱内,零星的游客望着东面一片盛开的油菜花,有些兴奋。这些城里人,手戴玉镯,胸挂金牌,耳挂着钻石缀,在一片惊喜声中,相互拍照留念。等到了坐摇椅的岁月,再把记录往日时光和青春美丽的照片,从深而长的抽屉里翻出,一张一张的欣赏。有时,生命就应是一种忘却:通过歌舞、旅行忘记,把所有生命本身带来的生死与病疼,实施麻醉走向终点,那也是一种幸福。

    透过船舱半敞的窗扇,我忽视发现:在一片金黄油菜地里,有一个通向河面的路,一只并不太,毛发晶亮的小狗,慢慢朝小河边走来。它是一只右后腿断了的狗,仔细观看,却还是一只哺乳期的狗,它的几只乳房沉甸甸的下坠。一下我的目光,完全从喧闹市的人群里移开,注意那动物吃力地一瘸一拐,到河边饮水。

    终于,我从热闹的游客情绪中回转过来,想到自己并不是旅游,只是借着这个旅游船,到我并未来过的村褰,接我失散许多年的妹妹。所有童年的一些记忆如同昨日。

    (二)

    我爸是江上拖砂船的老大,母亲没有职业。船是他从已逝爷爷手里接管的。就因为这,母亲看上父亲,并嫁给了他。很奇怪的是,当时所有船老大,都会把家安在船上,带着妻子一起跑运输,但我爸每次跑运输,都独自一个人上船跑,把母亲丢在江湾的茅屋。

    有一天,母亲在家做了几个可口的饭菜,主要是有一盘红烧肉。我并不知道那天父亲要回来,看到油光酱色的红烧肉,早晨才吃过米糠饱胀的肚子,忽然感到了饥饿,便狼吞虎咽的把桌上一小碗东坡肉吃完。

    那天中午,天空忽然阴沉下来,可对老爸来说,这样的天象他是早有准备的。风在江畔和原野上吹过,把一切与空气接触的事物:山峦、河水、树木、房屋磨擦出呼啦啦的声响,

    老爸跌跌撞撞推开房门,一只眼睛吊着,像是猛虎的眼睛。他冲到茅屋的家里,就去掀铸铁锅的木盖,但除了白饭和一碗红色的苋菜,只有一小碗肉汤了,他叫起来:“烧好的红烧肉呢?”

    当时,肉是凭票计划供应的。

    母亲在内室套间听到父亲的叫闹声,挣扎着坐起。她的手在早上河边洗衣时,被蚂蝗蛰了一下,有些红肿,还有钻心的疼。可处她更紧张的是,怕染上血吸虫病。

    母亲也很吃惊,烧好的等爸爸回来吃的肉一块也没有了。不用想,一定是我干的好事。她的声音一下高了八度,道:“死鬼,华儿,这碗里的肉是你偷吃的?”

    我吓得脑袋缩到衣领里,但头下还是挨了父亲一个毛栗子(拳头)。然后,他的拳头变成巴掌,狠狠又打在母亲的眼角上。

    此时,天空忽然闪现雷电,人在茅屋内就像在旷野中一样,感觉直接把心都震碎了。

    母亲对父亲哀道:“不要抛弃我,不要抛弃我,这华儿有些痴呆的,我们会再生一个聪明的!”

    (三)

    这种哀求,让我吃惊不小。上次父亲来家是三个月前,我和母亲到码头迎父亲,送他小棉袄。小码头上,停靠无数大小船只,浪拍打着船帮,父亲系好缆绳一跃跳出甲板,落到岸上。母亲打老远一看就知道,那是不是自家的船,而是一条寡妇船。父亲背对着我们,身体贴着寡妇,还往她小肚袋里塞了一包不知什么东西。多少年的传言终于得证实,父亲暗里背着我娘,还照顾另一个女人。怪不得父亲始终不让我和母亲上船,不像别的男人一样带着家属跑码头。

    父亲转过身,发现了他的妻儿,眼睛瞪得像骆驼眼。他很吃惊母亲来码头迎接,斥责地问:“谁让你来,谁让你来?”

    当时母亲并不示弱,就一屁股坐在码头的沙滩上,哭着:“我瞎了眼了,离婚吧!”也许,没有工作的母亲没有想好,她离婚后去那,我怎么办?她这样闹着,父亲也不搭理,一把夺过母亲给他缝做的小棉袄,拎着在手上,便消失在江岸水线间。或许他上岸后,又找一帮小兄弟喝酒,这事并没有下文。

    有一天,父亲拖着母亲进了栅户房内室,一边说着:是要再生一个的。然后,一边扒着母亲衣服,一边在床上折腾。床上母亲发出低声的哀求,让父亲轻一点,这声音配合的雷鸣与闪电的影子。忽然,碰一声,茅屋门房被一阵风强行推开,我只感觉有个光影进了屋,不结实的旧木门扇一幌一幌的。

    完事了,父亲一边穿上外套,一边嘴上骂骂咧咧道:“这么笨的娃,就知偷吃东西,幸亏没让他上船,还培养接班?这事传出去,叫家族门庭丢尽了脸。”

    (四)

    江堤下的茅草棚稀稀落落并不连靠。居住的人觉得它瓦当滴水透风,不能很好的遮风避雨,但路过江堤散步采风的人,站在草叶稀疏江坝,一边是江水细如鱼鳞,慢慢渗入细腻的沙滩消失;一边是茅屋在微风中,犹如巨大的音响,墙体与屋脊草发着颤音。夕阳把蜿蜒堤坝两侧景致映染成血红,就像红玛瑙石上的天然纹理一样。

    母亲挺着大肚子,继续在河堤奔波,不是到江边淘米洗菜,就是忙着生炉烧饭。养一个我和她其实就并非容易。

    这天,母亲的拎着木桶松落在门口,她手撑着腰,无力地靠回床,吩咐我:“华儿,妈床躺上躺一会,炉上做着饭,水开饭干后,垫上铁板,饭烤干香后,记得拿下锅,关上炉火,再炖上水壶,壶里有水的。”

    一个事情,母亲很啰嗦,唠叨着没完。听到确实很烦,可一会我就忘记了。我看着鲜红的晚霞,都不知道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径直朝江畔奔跑。

    江堤沙滩下有许多小螃蟹,它青色的背也染成通红,它们像一支庞大的部队,努力向滩涂尽头的岩石攀爬,其中有一只身体透明的甲壳虫,夹在螃蟹的队伍中。我忽然有一种奇妙的想法,这玻璃状的小虫,真能一剖为二吗?把它做成一副水晶耳坠,挂在母亲耳朵上,那一定非常好看。

    我听见邻居阿姨文嫂的叫声:海仔,饭糊了……  每次听到这叫声,我都很紧张,怕回家挨骂,竟不知道往家跑呢,还是往更远的江滩跑。

    (五)

    胖文嫂是妈妈的好朋友,茅屋的邻居,也是这片棚户区的热心人。有急事时,连居委会主任李大爷都到她家上门求助,文嫂会帮忙做我们没有户籍社会杂居人员的思想工作。按现在人说,胖文嫂是母亲的好闺蜜。她的男人没有船,只身在船上给船老大打工。妈妈什么话都能跟她说,比如说月经不调啦、乳房酸涨、想再要一个聪明孩子啦,总之什么难言启齿的事都能说。文嫂站在堤坝上,手搭凉棚,看到了我。见我犹犹豫豫,不知道往哪跑,便对我喊:“又不落家?你妈有了小弟弟,就不要你了!”

    这话有些灵,我已反复听父母说过,现在文嫂也这么说。我想像着母亲腆着大肚子,里面的孩子要出生,乘父亲不在,我真想一头撞上墙。

    对我来说,从中午开炉门烧饭,到饭烧糊,贪玩的我没有时间概念,好像只有片刻时辰,但实际上到文嫂在江滩叫我,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了。此时,家里发生了很大事情。

    茅屋昏暗,门口挂着白色的帘子,一股血腥味从内室弥漫到整个房舍。这天父亲并没有上岸回屋。忽然,内室里发出一个婴儿的哭声,就像在无形之间,猛然出现撕裂空气的长啸。又不知过了多久,社区的女护士,夹着包裹婴儿胎盘的塑料,急急走出茅屋。在屋门口,她差点和我撞个满怀。她看见我,心里好像明白了八、九分。也许,她在想,这家流浪游击队,已经有了一个男孩,还冒着茅屋被人扒的风险,再去生一个。女护士怎么也想不通。

    胖文嫂走得快,先进了茅屋。她低头对母亲道:“送了?”

    母亲知道是送什么,挣扎着轻点头,道:都送到了。她特指给接生护士还有计生主任的红包。

    胖文嫂关切道:“你这是何苦呢?”

    母亲深深叹口气。

    (六)

    昏暗的房间,有一只白色的蛾,在旋转着飞,像黄昏天空中的小飞机一样。我站在内室门口,这个位置刚好能看见卧床盖着被子的母亲。她头上缠着蓝色绷带,仿佛成了小飞蛾盘旋的中心。蛾子半透明的翅膀,撒下星点白粉,像天空稀疏的流星一样。

    母亲对着我说:“华儿,过来。”

    我当时有些害怕,想到中午烧糊了饭,要不是文嫂及时发现,也许家里的茅屋就被火燃成灰烬了。我颤抖着,并慢慢移着脚步,始终注意母亲抱着孩子喂奶的手。它一定会冷不防,给我脸上或后脑勺一巴掌。

    母亲又喊了一声:“海儿,过来呀!”这次她脸上带着非常奇怪的微笑。

    当我走近的时候,忽然,她把新生的小妹妹放到枕边,然后,袒露着乳房对着我说:“来华儿,吃吧,中午还没吃上饭吧,我以后,还要靠你呀!”

    母亲乳房涨了,她也不愿让奶水白挤掉。

    我当时五岁了,不习惯吃奶,十分害羞,并有些受宠若惊。小妹妹被扔在枕边,身体连包裹大小算在一起,也就同枕头一样大。她脸涨得通红,又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那天,吃红烧肉,我骂了你,对不起了,儿子。”母亲一边给我喂着奶,一边又说。可我感觉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我早已忘记了。

    (七)

    有时梦就一现实扭曲的镜子。晚上,我睡在与母亲平行摆放的另一张小床上,感到尿急,在梦幻中竟把尿撒在邻边床角上。清醒后,望着窗外深青如淡墨的空间,心里很紧张。

    母亲在叫,她摸索着床单角,屁股下的床全潮湿了。我看见母亲疑惑的眼神,心里一阵窃喜。天光大亮的时候,我端着刻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字样的搪瓷盆,去母亲和妹妹的床单边拧水。淡黄色的石灰板条吊顶上,水渍也像地图一样印染开,昨半夜天空就开始雨。我一边摆放着盆,一边傻乎乎数着晶亮的雨滴。

    天空阴沉,淅沥沥小雨没停。我数着雨滴,看着搪瓷脸盆里的水,满了,就迅速端起,朝门外泼去。这样约模十来盆之后,屋大门自动开启,雨水中,一个影子闪现眼前。影子边缘,有一人形的光斑,实在有些剌眼。我完全不看来人,还是机械地朝外泼水。

    “老子站这,你都不认实了!还泼水?”父亲道。

    下雨时,父亲弃船躲进家的茅屋,一定是江上起大风,拖运砂的船无法起程了。天晴时,父亲离船跑进家的茅屋,一定是与寡妇欧气,进入磨合期了。他对母亲第二胎是女孩子尽管有些失望,但还能容忍。这次,父亲浑身被雨淋湿,有些憋气。父亲像拎小鸡一样,提着我的衣领又开始把手握成拳,那中指突出像个小山一样,高于其它拳指,给了我几个毛栗子。

    妹妹穿着开挡裤,从床上爬起,瞪着童孩特有的大眼睛,看着我被父亲教训,我没哭,她道大哭起来。

    父亲看看湿漉漉的床,像看到水浸的江滩一样,一下亢奋起来,对母亲嚷着:是要再生一个的!

    (八)

    我是一个船老大的儿子,可在记忆中却从未上过运船。我喜欢站在江畔,看船只来来往往。这天,母亲要送我上学了。两岁的妹妹穿着红蓝格春秋衫,跟在我后面,好像自己上学一般开心。临离开茅屋时,文嫂还专门赶过来,对母亲说:“你户籍都不在当地,小学校能收嘛,红包送了吗?”

    母亲道:“再苦也不能亏了孩子!但学校究竟是学校,人家根本不收!”

    天上沉重的青云裂开无数的缝隙。阳光仿佛布满整个天空,并从每个云缝透出,也好像人浮游在广阔的湖面下,从冰裂层往水面光照的方向看。

    有一组拖船,带着七、八条运砂船,吃力往上游行进。船帮下一些小孔向江面倾泻着水柱,搅动着水面构成扇形的波浪,冲向金黄的江滩。

    望着一个穿白色老头衫,套着大裤衩,站在船头手搭凉棚,朝岸边张望的汉子,我竟在江堤上大声喊:“爸爸!”接着小妹妹也喊着:“爸爸!”

    母亲看着我,她不知道这是父亲天性,还是孩子健忘:每次父亲上岸回茅屋,都要轮拳给我吃些毛粟子,几星期不见,又隔江高喊老爸,也许是父子间的天性吧。

    绕过一片小松叶林,离河堤就是一片开阔的草坪,由东南西三个方向,围住两层红瓦黑青砖的小楼,它是一个小学校。草坪空地自然形成了一个半圆小操场。旗杆矗立,旗帜飘扬,随着江岸吹来的风招展。

                              (九)

    小学校的学生开始报到了。不同于正式开学。小学生们背着书包,装着新课本,在操场上打打闹闹。我们兄妹都很新奇,那么多戴红领巾的学生,互相追逐,推散。就像散布在原野花丛中的小蜜蜂一样。两岁的妹妹被母亲一会儿牵着、一会儿抱着进学校,新入学的儿童对妹妹扮鬼脸,妹妹就天真地笑。

    教务处靠窗的办公桌,有一个姓邹的女教师接待母亲。她说校方并不看重赞助,而是看中孩子的聪明劲。她有一个不好的习惯,跟母亲讲话时一只眼斜视,显得目光很高远。她的右腿略略有些抖动。

    邹老师问:“赞助费,我并不负责,经济上,校长一支笔!来念手儿歌吧!”

    这考试就算开始了。我从小就知道自己弱点,死记硬背真不行。我背着:“床上有月光,好像霜一样,抬头望月亮,低头想着乡。”

    邹老师听完,捧着小腹,哈哈大笑起来。

    母亲一下紧张起来,道:“这孩子从小就被他爸用拳头打头,记忆力被打坏了。”

    邹老师很同情道:“记住,管教孩子只能打屁股,不能打头。”

    妹妹念道:“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邹老师一下开心起来,又问小妹妹:“还会什么呀?”

    妹妹又念道:“床上明月光,疑是地下霜,举头望月亮,低头思故乡。”

    邹老师一下拍起巴掌来,眼睛笑如两条弯月,问妹妹:“在那学的?”妹妹一步一歪,路还走不好,小手指向教务处半开的门扇,能看到学校大门口,意思是刚才从那儿听来的。

    邹老师叹口气,道:“兄妹俩智商换一下就好了。”

    邹老师对母亲开出一个奇怪的条件,说:“你先回去等通知吧,如果你的女儿上学,一定要到我们学校,这是你儿子能进校读书的条件!”

    母亲想:女儿才两学,上学还早呢。她不清楚这两件事有怎样的纠葛,她双膝跪在地上,嗑响头,求着老师。母亲说:孩子爸有钱,就是不补贴家里,却供养外人,让邹老师一定要帮上孩子在学校借读这个忙。

    终于,我这个连户籍都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流浪儿童,借读到城市边缘的这所江畔小学了。

    (十)

    我上课的最大特点,就是课堂上不能专心。北边教室窗外,隔着水泥小路是住家户。有一个家庭主妇上夜班,还要奶孩子,几乎每天上午十点多钟都要站在小凳上,身子伸出窗外,晾晒老公、自己和小毛头的内衣。然后她抱着孩子头,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奶孩子。我竟然想起童年,我妹妹奶吃不完,母亲反哺乳我的情景。女人也时时半身朝窗外,向我这边张望。有一天,这女人竟微笑着朝我这边招手。

    那天,是邹老师的语文课,她正在讲解法国作家都德的《最后一课》。她教学很机械,每段必总结出段落大意,每文必总结出中心思想。忽然,她跑到我的课桌前,问:“周海,本课的中心思想是什么?”

    我一下懵住了,原来抄写在笔记本上的大段中心思想,没有背住。可忽然,我显露出笨人急了以后才有的小聪明,回道:“爱祖国!”

    这让邹老师吃了一惊,也许她想,这的确不能算错,但太显浅了。她稍稍弯下腰,发现窗外晒衣架的女人:她穿着袒胸露背的白背心,在男性看来很性感,那女人脸上一下没有什么表情了。

    邹老师一下明白许多,曾疑惑不解的一些学生的心理问题,像是有了答案。她当即把我和姓孙的女生调换了位置。以后陆续,能看见住家户西洋景,靠北南窗课桌一排的位置,也全部换成女生独享。我新换的位置在教室中间,除了三面同学的侧或背影,再抬高头,只能看到前面的黑板,视觉效果就只这么狭窄了。

    (十一)

    不知为什么,我被邹老师调了位置后情绪沮丧,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放学。临出校门时,我还特地跑到凹形教学楼的北面,仔细看看每一间住家户西洋景的小窗,好像特地向它们告别。斜阳在遥远的青山之上,光线从我身后照来,淡雾染着一排排窗格扇。每个小格子,互相传递着桔色的光柱,把夏季的傍晚,分解成无数更小的时空隧道,无限神秘而新奇。

    妹妹四岁一年有一天,她穿着泳衣,拿着救生圈在校门口等我。她居然没跟母亲说,她出来找我去江滩玩。

    这天的江畔,美得让人心醉。如同倒铺在天空红色的沙丘,云状的沙海层叠从西边连至东方。猛然看去,红沙丘宁静而壮美,观察时间长了,就发现沙丘在蓝色的天幕上,整体是渐渐移动的,细小的部位如江浪一般,翻动着云浪。

    与妹妹一同在江里游泳是快乐地。她首先进攻,用小手不断往我脸上泼水。我眼睛被江水迷住后,就凭声音的感觉,也往她身上泼水。不知怎的,她的救生圈脱离身体,随浪向远方飘流,而妹妹脚下忽然悬空,她踩到着软水下的沙丘,身体下沉,惊呼救命。

    “真是一个旱鸭子!”我想着,冲过去,像捉小鸡一样,把她抱紧,并举起,托着小身体离开江面。妹妹红着眼睛,流着鼻子,在空中打着喷嚏。

    (十二)

    那天很奇怪,天空睛朗,晚霞的云彩散尽后,东方升起一轮弯月。父亲居然回来了。原来,为了保护江堤,采砂已经受到严格控制,运砂船生意受到一些影响。加上与姘头寡妇有些难言的矛盾,父亲上了岸。

    父母听到我们兄妹俩当说笑话一样,把妹妹溺水的事情抖漏开时,母亲拿了搓衣板,让我面对父亲跪下,反省过错了。父亲又跳起来,道:“笨娃,你想害死你妹呀!”

    可妹妹说,这都不能怪哥。她慢慢着挪脚步也陪我跪下了,膝盖触碰光滑的红砖地面。茅屋的木屋门开着,我和妹妹双膝跪着,但都看见了天空的繁星。几颗灿烂的流星划过夜空,镶入眼帘,睁眼闭眼总浮现着。

    母亲坐在内室床上,父亲一手擦着腰,一手撑着内室木门框斜视孩子。

    灯光暗淡,一家四口就在这种氛围下,做最后一次的团聚。

    第三天,妹妹背着母亲又跑到校门口等我,好再次去江边游玩。结果,人们只看见离校门口,有一只红绿两色的救生圈,它并没有充气,随风尘扬起。在杂乱的人流中,我并没有看见妹妹。

    我在呼喊……

    (十三)

    不想提及二十多年后找妹妹的痛苦与艰辛,只是有亲子基因鉴定库的建立,终于,知道了妹妹在一个偏远山村落脚,她已嫁人生子了。

    我们的游船外观雪白,它在河道两岸金黄色油菜间穿行。偶尔有一二只拴着鸬鹚的木船捕着鱼。鸬鹚被渔民套上脖套,饥肠辘辘的鸬鹚,时时捕捉到比脖颈粗两三倍的青鱼,但却吞咽不得,大鱼不断被渔民们从口中拉出,扔入小船的鱼仓。于是,鸬鹚又反复推入水中劳作。游船时而经过金黄广袤的田野,棋盘式的道路纵横,有一段稍宽点的主路,通向热闹有着商业区的街镇。道路中央,我看到一个妇人带着孩子乞讨,我心里不觉震惊,想到已拐卖多年早成家的妹妹,她会不会也过着这样的生活。

    游船的马达在响,搅动着水下的鱼虾,它们迅速避开,逃离浅水的岸边。客船在水中行驶缓慢,像等待迅速消逝的时空,也像有意让时光停留,以便让游人尽情观赏两岸原野的风光。一个年长夹着黑皮包的当地投资客,往女人乳沟间放了一个红包,女人点着头千恩万谢,当她背着对投资客时,却没有苦痛的表情,并露出会意的微笑。她远远看着游船上的我,一下真正的贫困与靠着乞讨敛财致富的界限,让人难以分辨。

    (十四)

    河的上游一片金黄消失,并不高的山谷,灌木丛生,林子里虽有鹁鸪鸟在啼叫,山野景致有些平淡无奇。此时我想,在自然界的景致中,炫丽、奇特究竟还是比较少见,大多数的山林原野还是比较平淡,但这不能说我们的观光就没有意义,说船老板就在骗取游客的钱带。正当游客有些骚乱之时,客舱里却传来一个少妇清脆的尖叫。

    少妇的叫一下引起我的注意,很奇怪的感觉,怎么会看到这么熟悉的面孔。我下意识地注意少妇脖子,袒露修长的颈,并没有我所熟悉小紫胎斑。这时,我的心里才稍稍缓解紧张的情绪。

    原野的太阳很好,一股股耀眼的白光,如同轻雾一般投入舱内,并在舱内的油亮地板与天花板之间,反复折射。舱内的小空间每一个空气分子,都像一个发光源,并形成无数光雾,罩在少妇粉色紧身连衣裙的四周。她的耳坠、手镯、项链都是用冰种飘绿翡翠与黄金镶嵌,衬着光雾间粉色的肌肤,非常耀眼、漂亮。我想,这自然界的矿物,或因为稀有,或因为华彩,才有价值。一个戴着珠光宝气的人,却让人有远离自然的感觉。

    也许,我目光盯少妇的时间长了。她忽然起身,盯着我,警告我必须结束这样对女性的视觉骚扰。可她与我目光对视的一刻,就立刻显出恍惚的神态。就像被一种深层却模糊记忆疑问打住。她不敢肯定,却又不愿做否定的思考。在深深叹口气之后,船上的音响喇叭放出一种迷离歌声,是《快乐颂》:“你快乐吗,我很快乐!……快乐其实也没有什么道理,告诉你,快乐就是这么容易的东西。”

    (十五)

    有时,我就傻乎乎地想,什么是幸福?人吃饱饭以后,忘掉一切,忘掉昨天自己,不要问从哪来,同时也不想明天往哪去,唱唱情歌,跳跳歌舞,我们不就快活如仙吗?

    享乐至上、娱乐至死!

    少妇一下又随着《快乐颂》的音乐哼唱起来。此时,也没有人顾忌周围山林景致的平淡了。

    游船靠港后,本地凑热闹的乡民,赶紧打理随身物品,急匆匆赶回村镇。我不熟悉乡间道路,望着天空,安排在码头旅店留住一晚,明天再赶往烟云村,按警局给我的地址,寻找失散二十多年的亲妹妹。

    这天的晚云真迷人。太阳已落深绿的山谷,但一股股坚强的光斑,却努力挣扎着不肯退去,落日最后的光束,投到低层大块青云的背后。天空的底色是柔和的浅蓝,暗淡如幻梦一般。有几朵小块云朵,边缘闪着银光带,如佛如寺,慢慢向北面漂移。

    晚上,我找了一个农家客栈下榻。客房灯光暗淡,一些客人穿过不长的走道,发出令人紧张的声响。我睡前起了两三次床,下意识地重新验证已经锁好的门,也许,这就是一种强迫症吧。然后,我把电视机的音量调高,可内心又害怕房东认为是对别的客房形成骚扰,又一次下意识地把音响调低。其实,看什么电视节日都已不重要了,有时视听,让人感觉很多是重复的信息,只是那重复色彩和调子不断搭配,让观者麻木感到,误以为是新鲜的内容,然后,乐此不彼消耗一个人生命的时光。

    (十六)

    单独离开家,去寻找往日丢失的人,那遥远的记忆,又在孤寂的心中浮现。而睡与醒,却让人在夜的天空中,捉摸不定。我躺在床上,能清楚看到雪白的天花板上,母亲的一双眼睛在眨动,透过这巨大的瞳仁,能看见童年儿提时代的江水、茅屋、还有江船上的父亲。

    变故就是人生的常态。自妹妹在小学校门口失踪后,母亲一下苍老许多,头上生出白发,白天和晚上都不让我关上茅屋的门。她总觉得妹妹会面带微笑,双手摆在腹前,轻声对着母亲唤着:妈妈,我回来了。半夜,母亲会忽然坐起,对着门口喊:是丽儿回来了吗?

    由于精神上的恍惚,母亲在江边洗衣时,竟无法分清水与陆地的界限,意外溺水而亡。可我想,她在沉入水中,停止呼吸的刹那,一定清楚看到她的女儿,孩子从遥远的传说中走来,飘然进入母亲幻觉的内心,并平静地住下了。

    几个月之后,江滩上又多了个一瘸一拐的老男人。他就是我的父亲。母亲过去后,他与船寡妇大有和亲之势。父亲还期望更好发展,他一下觉得装砂运石发展缓慢,便到江边考查开采石料的情况,并被人忽悠准备入股。可那采石场属违法开采,连安全防护都做不好,一阵炸药爆破的巨响之后,山体大小碎石滚落,这群投资客都被滚石砸得伤痕累累。父亲是重伤,被锯掉一条腿。寡妇没有怜悯之心,到底偷情不如原配,结果两人各奔东西了。

    得意的人,在失意或痛苦降临时,或许还能想到亲情。我们父子就靠出租那条运砂船,艰难地维系生活。父亲套上假肢,瘸着腿在江滩奔跑,他张开大嘴,对着每一条西上东下的江船喊:你们可看见我女儿了!

    (十七)

    夜的到来,我又惊喜又惊恐,还有似醒似睡的感觉。有时沉睡能让人做流连的春梦,有时也能让人做上从房顶坠落地面的恶梦。我想着白天游船上,那浓妆艳抹的女孩,却从心底生出别样的感觉,她脖子上如果有小小的胎记,我就敢肯定什么,但我现在不能肯定和确定任何事情了。也许,我真的变化很大,只是不敢面对镜子,再审视一下曾经因为童年,那茅屋棚外,煤基炉上铁锅翻滚的油花,浅入脸部有烫伤痕迹,而变成《巴黎圣母院》卡西莫多模样的人,但愿自己灵魂同敲钟人一样还纯净。

    我只想按图索骥,找到失散多年的妹妹,你过得还好吗?我要带你看看一生有追求,但受伤的老父,再到启明寺外的山岗,一同看看母亲墓地周边的草叶。

    对应警局提供的妹妹家地址牌号,是一栋三层楼房,与村落周边土砖红瓦的平房相比,有些先富起来的味道。我敲着铁制的院落大门,一个头扎小辫的小女孩跑过来开门,她站在门檐下,眼向上看着我,一下我感觉到童年江滩边那一双幼年的眼睛。小女孩很奇怪地看着我,然后问:“你是要饭讨薪的?”没等我回答,叮零咣当,把铁门关上了。

    我没有怪罪小女孩的意思,相反,我觉得,如果妹妹住在这样的宅院,过得一定很好,生活有滋有味。我觉得今晨早饭吃的有些少,还没到中午就饿了,便到宅院斜对门的馄饨店,要了一碗馄饨,竟与店女老板攀谈起来。

    (十八)

    这店的女老板已是半老徐娘,眼睛与面部的皮肤都松弛了。包金的翡翠戒指,还有金项链却挺抬人。也许我们俩年纪相仿,经历过相同的历史事件,什么动荡年代没收了小店,什么改革开放又允许经商开店。我用十分羡慕的目光望着她,说:“你过得真好!”

    她开始在意起我脸上烫伤的疤痕:“你的伤在脸上,我的伤可在心呀。我的儿子收了我的手机,不让我与外面接触了。”

    于是,我想:“也许是儿子不准她再找一个老伴,所以完全断了她与外界联系?”但我觉得,这还是挺荒唐的事情。如开店本身,还是要与顾客联系。像我这样的鳏夫过客,如果脸上没有伤疤,也不痴。如我有需要,女店主也愿意,那儿子还能挡得住吗?

    还是言归正传,我问老板娘道:“对门大院住的可是周银银?”

    老板娘眼睛微闭,表情漠然,道:“她叫王莹。原来也是抱到我们村的,现在嫁了小建筑承包商王五老板,家境可好了,就是这老板好酒,最近身体有些不适,呆在家里,许多月没参加酒宴,眼前手上活计也少了!”

    我大叫起来,王莹就是警局交待给我失踪妹妹的别名。我喊着:“王莹就是我的亲妹妹的,我们失散有三十年了!”

    老板娘忽然大笑起来,她的全身都在发抖,绸缎短衫内的胸脯,感觉都要迸出来。她说:“快别认了,村里知道小莹有个丢失的哥哥,最近,不断有四乡人在认领攀亲呢!不过呢,自昨晚知道王莹老公已诊断患上肝癌晚期,有除了讨薪的,就没人来认亲了!有两个准备确认的假哥哥,天不亮就来退认了。”

    (十九)

    我慢慢转过身,离开馄饨店,穿过扬着粉尘道路,想借着门缝再看一下妹妹的院子。我缓缓走到青色的院门,脑子里想着江畔、还有茅屋,母亲的呼唤随着涌上滩涂的江水,一起一伏。

    我对着紧闭的大门说:“周银妹妹,明天我还会来!”我忽然觉得自己挺傻,急匆匆,脱离当地街道组织和警局,只身前来认亲,那么多年过去,谁还认呢?

    “哥哥……”当我走到离大院门约二百米的地方,忽然,背后听到一个声音在呼叫。我有些意外,慢慢回头,感觉一所大宅院的影子在空气中扭曲。柏油路面被上午的阳光照着,路面向空中散着漂浮不定的光影,就像看见童年的江滩一样:那青色的院门,就如吃水很浅的江船,巨大船帮下的舱体;那刷白的院墙,像是船两头被光照着,反射到两极的白色光斑。

    “哥哥,我听见了你的声音,同记忆一样!”

    我眼睛凝视着妹妹,她的身子因距离远了,显得小了。可样子同三十年前一样,小小的影子迎着风,朝着我,还有岸边江湾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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