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魏府回来，庞蕴对魏吉夫的印像是，既像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的书呆子，又人情练达通明得很，城府难测。在这次的接触中，魏吉夫滴水不漏，却又丢出个柳氏是信洋教的消息来。品官命妇竟然信洋教，这自然会惹清议，甚至还会受到弹劾。不过，魏吉夫已然不做官了，这一点对他的影响其实也就不大了。所以，他透露这个消息给庞蕴，本身就很可疑。还魂虽然不是用个洋教就可以打掩护的，可魏吉夫一口咬定，柳氏借尸还魂是有根据的，在找不到相反的证据前，还无法反驳他。
上至前任张芝和当事人魏吉夫，下至魏府仆役和郦城诸愚夫愚妇，全都对柳氏借尸还魂深信不疑。如果还魂是假的，那路氏如何说得出一口与柳氏一般无二的口音，连腔调都是一样？这是最难解的一点，要是找出答案，那事情就能明朗许多。路氏是闽人，庞蕴知道，天下数闽人最难更易自己的口音。闽人若非生长于外地，很难学通外地方言。
要是能找到路氏早就会说郦城话就好了，那就是个不小的突破。
几天之后，庞蕴从公堂回到书房，忽然看到书案上多了一部书。
“这部书从何而来？”庞蕴问管家。
“哦，这是林某人刚送来的，说是里面有好些好文章，让老爷读下解解乏。”管家应道。
又是那个书吏，这么热心难道仅为逢迎新上司？从他所送来的书可以看出，林某人送书大有深意在。书是《半闲堂文集》，魏吉夫所著。林某人难道是想要我对魏吉夫产生一个文人的感觉，文人是弱的，善的。而我自己也是个文人，对文人会有天生的亲近感？
庞蕴心想，看看也不妨。
庞蕴随手翻开《半闲堂文集》，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这部文集中几乎没有骈体文章，诗占一半，余下都是笔记体小品文。那些笔记中，多是记载魏吉夫所遇到的大清国中的西洋新事，比如驰马赌胜，西商异物等等。这些事物，有些是他在松江府的见闻，有的是在福州府的见闻。从这些笔记小品可以看出，魏吉夫游历甚广。这些笔记庞蕴读了，有眼界一开的感觉。其中篇幅最大的一篇竟然是记录一部西洋小说的，小说名《安娜·卡列尼娜》，讲诉一位贵妇人受一浪荡子的诱惑，为情私奔，遭始乱终弃后，殒于情。庞蕴读完，蹙眉想道，西洋风气之淫乱，从此可知。而柳氏是信洋教的，在风化问题上，是不是会多少受到西洋风化的濡染？可不可以从这一方面大胆假设一番？庞蕴在心中推算了一阵，摇摇头，将这个念头打消。
又读了半天笔记体，神情略有倦怠，庞蕴拈出一卷《半闲堂文集》中的诗卷，边翻边看。这些诗，大多是酬和之作，与文集中的笔记相比，趣味少了大半。有一首叫《听小星口技》的诗倒是颇堪玩味，其中有几句描摹得相当不错：一鸟自相怜，啾于林叶间。音微气更弱，欲罢还又言。路鸿闻其声，回翮翔其边。纷纷相慰语，嘈嘈珠玉连。孤鸟感众意，振喉歌一曲。其歌畅达天，上有凤凰旋。凤凰悯孤鸟，下栖高树颠。引吭和高调，万翼聚听宣。忽忘静室坐，如在野山前。惊木悄一拍，人在书案边。推窗入迷鸟，纷纷醉如癫。
这首诗写口技者在静室模仿鸟声，始一鸟，再众鸟，后万鸟，引来凤凰，令静室里的听者不知身在山野还是身在静室，口技者的声音竟然引来真正的鸟儿，迷醉在静室的窗前。如此技艺，可称绝而又绝了。
庞蕴将那诗吟诵了几遍，突然一拍头，哑然笑道：“我可真糊涂，答案不就在这首诗里面吗？”
他命人唤来林书吏，问道：“魏前辈有几个妾？”书吏答道：“只有路氏一妾而已，路氏死后，就一个妾也没有了。”
庞蕴点点头，命书吏退下。接着他又传唤本县仵作，问道：“去年柳氏亡故时，你可曾到过魏府验尸？”仵作回道：“柳氏之死，因是暴疾暴卒，魏府特派人叫小人前去，所以小人曾到魏府验看。”庞蕴问道：“可曾看出什么来？”仵作回道：“柳氏尸首无中毒或器物加害痕迹，所以小人断定乃正常死亡。”庞蕴再问：“你就没看出任何蹊跷的事来？”仵作回道：“小人眼拙，没看到。”庞蕴接着问：“那路氏亡故之时，你可曾到魏府验尸？”仵作回道：“也曾到，所验结果与柳氏相同。故此，柳氏借尸还魂之时，小人听说后，真正觉得不可思议。”庞蕴似乎有点失望，但不再追问。
第二天，尼姑妙象又来侯衙。庞蕴对她说：“你十天之后再来，本县必会给你公断。”妙象还想说些什么，庞蕴惊木一拍，衙役们发一声吼，将妙象赶了出去。
新知县十天后要审还魂案，在郦城传了开来。众人议论纷纷，不知道新知县是什么立场。五天之期快到，众人又传言知县已派人知会魏府，要让还魂的柳氏到堂听审。不过，知县也给足魏府面子，允许柳氏乘小轿前来，听审时，可以不出轿子。
十天之期到了，当天，两乘轿子从魏府抬出，直奔县衙。到了衙门口，一乘轿子里下来魏吉夫，另一乘轿子直接抬到公堂下。尼姑妙象早已站在衙前守候，见到轿子抬来，念了句佛，大声说道：“为人欺心莫欺天，举头三尺有神明！”轿子里没有应声，厚重的轿帘严实地挡着轿内人。
公堂上衙役早就排班站好，知县庞蕴却迟迟不出堂来。
围观之人等得心焦，却不敢出声。因为知县曾出布告，来衙前观审者，不得私语，不得出声，违者以咆哮公堂论处。因此，众人虽然等得不耐烦，都屏息站着，谁也不敢去领一顿板子。整个衙门，鸦雀无声。
突然，凭空响起一声鹰的唳叫，气势汹汹，充满杀机。堂前老树上栖着的好些鸟儿霎时被惊起，啾啾乱叫，四散而飞。
众人抬头去看，天空一片清白，哪有什么鹰的影子？然而，鹰的声音却仍在响着，锐利地从天而降，刺向停在堂前的轿子。众人再转眼望向轿子，寂寂的轿子这时也突然起了声音。那是一声鸟鸣，彷佛刚躲进一只小鸟，迎着鹰的唳声，在拍翅，在鸣叫。
转瞬间，鹰的唳叫已钻进轿子中，与轿子中的鸟鸣搅在一处。鹰啄鸟，鸟扑飞，在方寸的轿子间周旋。鸟儿的声音越来越高亢，似乎鸟儿在一点一点变大，渐渐的，鸟儿听起来已快和鹰一般大小了。
围观的人眼睛死盯着轿子不放，他们虽然不曾看到鸟儿和老鹰是如何进到轿子中去的，但他们听声后确信，轿子里面现在正有一只鸟在和一只鹰对抗。围观者的心都为那只弱小的鸟儿揪起，当他们听到鸟儿在逐渐强大时，他们都高兴起来，竟然不顾知县的禁令，为鸟儿喝起彩鼓起劲来。
就在这时，奇观出现了。起初被鹰唳吓跑的鸟儿又飞了回来，而且带回更多的鸟儿，它们集翔在轿子顶上，盘旋于轿身周围，这些鸟，啄着轿子，像是急切要进去拯救轿子内的鸟儿。鸟声啾啾，嘈嘈杂杂，盖过了轿子内的鹰声。
眼见鹰就要被这群鸟的救兵打败，天空传来另一声鹰的唳叫。一声，两声，三声。众人再抬头，只见空中出现数个黑点，盘旋着，向着县衙降落。
“是鹰，老鹰！”众人用手指着。
四五只老鹰从天而降，冲散了聚集在轿子上的众鸟，并追逐着那些四处逃散的鸟儿。与此同时，轿子内的鸟儿一声哀鸣，停止了抵抗，轿子内，老鹰一声炸叫，也消失了。轿子内重回寂静。
“威——武——”衙役叫堂，知县庞蕴上堂了。
“路氏何在？”庞蕴一拍惊堂木，喝问。
轿帘微微一颤，里面传出一声叹息。
“罪妇路氏领罪。”轿子内闷哑的声音回道。
围观群众中的魏府家人听到后，惊讶地说：“这是姨太太的声音！原来她还是她！不过，她是什么时候学会说郦城话的？”
堂上庞蕴一拍惊堂木：
“既然知罪，还不到堂下下跪？”
轿帘被掀开，一个略胖的小妇人从轿中走出，小心地跨过一只跌落地上的小鸟，走到堂上，跪在妙象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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