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摘下口罩,俯身在他床边问道:“老弟,认得我不?” 他蜷缩在被窝里,眼神空洞,皮肤松垮,茫然地摇头,又木然地点头。
我望向母亲,母亲怔怔地看着他,眼眶发红,声调里有掩饰不住的哽咽,我心头如添块垒,像养老院窗外阴沉的天。
护工把一件破旧的棉服塞到他颈下,重重扳过他的脑袋,将塑料方便杯里一点牛奶倒进他嘴里,用粗糙的纸张擦掉他嘴角的奶渍,不一会功夫,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鼾声如雷。
他是我喊舅舅的人,外公过继的儿子,只比母亲小一岁。苦难的年月,外公走得极早,母亲小小年纪被抱养出门,他也外出谋生活,姐弟少时并无交集,只在成年后续拼上飘摇破碎的亲情。
小时候,他每年上我们家几次,父母亲都把他奉为座上宾,他身材高大,浓眉大眼,走路轻轻巧巧,说话慢言细语的,待我们姐妹亲和有加,记忆中的舅舅,仿佛还是人在壮年的样子,仿佛还是小镇上供销社那个有口皆碑的红人。
年初二,脑梗多次,丧失活动能力的他,与患糖尿病痛风关节炎的舅妈一道,被送进城郊的养老院,送他们进去的,是舅妈的弟弟妹妹,听说年关时护工回家,老人的温饱都无以为继,做生意的大表姐忙着,做县社总会计师的大表哥忙着,在广州开公司的小表哥忙着,他们不在意世上有一双需要照料的爹娘…
临出门前,我走近他的床头,望向他:舅舅,我下次再来看你。他嗫嚅着,似有千言万语,又欲诉无言,湿湿的东西在空洞的眼眶内蓄积,像极了去年夏天我去神经内科病房看他,他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又认真悲伤的样子。
一直坐在一旁的舅妈杵着拐杖,费力地直起身,强忍纵横的老泪,想送我和父母亲出门,被父亲挥手制止了。
一阵西风骤起,关紧了身后的门。
出养老院,是一段狭长的下坡路,不断有车子急速驶过,我搀扶着父母亲,小心避让着,家家户户门口大红的春联与灯笼还洋溢着新春的闹热喜庆,一路无话,我猜,他们的内心,此刻一定与我一般百味杂陈。
有谁说过:“人到暮年最大的悲哀,不是岁月带来的记忆衰退,行动不便,甚至不是疾病缠身,而是生儿育女,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一辈子,生命的末尾,却活成了一座无人问津的孤岛。”
而人生最大的不幸,是在这座无人问津的孤岛上,已没有了自主选择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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