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可能武侠小说看多了。他像那些活在那些江湖传奇和英雄传中的人,侠肝义胆但不接地气。这对与他素昧平生的人来说是一大幸事,对同他吃饭睡觉数钱的家人来说是一场灾难。
奶奶家入不敷出还债台高筑,但是她的四个孩子都让读了书,爸爸是家里的老大。 爸爸上高中时与三个要好的朋友点了香,拜了天地,结为兄弟,排行也是老大。他的那几个结拜兄弟家境也贫寒,家中掏不出东西,开学时带的米总不敢吃饱,总吃不到学期末。爸爸开学走的时候一个人从家里带走4人份的米,下课早退回宿舍给他们煮饭吃。暑假不回家,在镇子上大汗淋漓的扛石材赚钱,给他们买肉和烟。他高中时对武侠小说爱的深沉,上厕所还拿着一本天龙八部,蹲1个小时还不出来,眼睛看成了近视。18岁,他的结拜兄弟们都上了大学,他高考落榜,卷了铺盖去乌审旗挖煤。高中给他留下的只是两个啤酒瓶底一样厚的镜片和他最珍视的兄弟情谊。
我4岁的时候,奶奶迁往银川去帮扶她最心疼的小儿子。连瓷碟子都带去了银川,留给所有债主的都是这一句:你们放心,我虽然迁走了,我大儿子还在这,你们找他要 。爸爸是奶奶一诺千金的儿子。那笔总额巨大的欠款,他整整还了7年。爸爸大半年都在煤矿打工,腊月十九托工友带话说他估计第二天下午能回来。闻风而来的债主在路上截住爸爸请他去家中喝酒。下午3点开始我就站在院子外等爸爸,想着他会不会给我带什么好吃的,别的爸爸回来都带的。傍晚的时候他醉醺醺回家,身上分文不装,手里提着一瓶烧酒。他回来后的时间是别人的:早上给村里的孤寡老人担水,家里的水缸是空的,妈妈不是他眼中的孱弱群体。下午有人找他修电。晚上有人叫他喝酒。爸爸好喝酒但不擅喝酒,三杯过后,他开始通红着脸嚷嚷:“我没醉,谁说我醉了?再喝再喝。”我没法去描述一个其乐融融的新年,因为我没有经历过。我能记得的只有妈妈对着醉酒的爸爸竭斯底里的喊叫,记得她炒菜时默默无声掉进锅里的眼泪。
爸爸的年级越来越大,对酒的代谢能力随之变差,酒精腐蚀了他的大脑。我小时候他喝醉了能摇摇晃晃走回家睡觉。我高二时我们刚搬进新家,他喝醉后头晕看不清马桶,一泡尿全撒在了卫生间的地上。大二寒假,他出去喝酒,找到他时他睡在路口绿化带中的雪地上被过往的人指指点点,我用尽全身力气都扶不起他,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心灰意冷,爸爸的存在对这个家庭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21岁的时候大学毕业,工作的单位并不如意。去单位报道后更是绝望。无论是硬件条件还是人文环境,那儿都不是我想去的地方。报道的那天下了大雨,同来报道的同事被她爸爸接走,飞驰而去的汽车溅起泥水。我等了近半个小时,没有打到一辆出租,呆站在路旁,在大雨中像一个傻瓜。我的两个朋友,一个出国读研,一个在上海工作,而我把自己困死在这个人情大于规则的城市。对比产生的压力和对工作的不满积压在心中,引起了身体上的不适,我很累但睡不着,很难过但是流不出眼泪。关于工作的问题我再不想提。可爸爸偏不识眼色,我一进家门他就开始问:新同事有几个?分宿舍了吗?安排工作了吗?我总是气冲冲的回他:“谁知道?!我没问。”其实我知道,但我就是不想让自己再说一遍自己不喜欢的答案。好几次他问我工作的情况都被我一句话怼了回去,他难得的也没生气,自己在沙发上发呆,过了一会儿讷讷地说:“没问也没关系,以后会知道的。”那段时间我不记得我跟他发了多少次脾气,给他甩了多少回脸子。最过分的一次,我整个人情绪失控,朝着他大喊:“你为什么要问?你问了能解决问题吗?你不要再问我,我不想说话。”我看见他的脸迅速充血变红,他生气了,我等着他训我,可是没有。晚上他的同学送他回来,他喝醉了,少见的多话,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我女儿什么都好,就是性格太暴了…晚上我睡下了,他隔着我卧室的推拉门说:你别怕,爸爸就算没本事但爸爸能陪着你。我明天和你一起去单位报道,你明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叫我,你一定要记得叫我啊…我跟你一起去,你听见了吗?我已经泪流满面,这些天流不出的泪好像在这一刻终于有理由决堤。我忘了,他是个情感细腻的巨蟹座男人,他的爱深藏不露,而我一直以为他没有。他没有因为我任性而生气,他在设身处地地考虑我的心情,他心疼我也谅解我,所以他包容我的无名火;他担心我性格太急脾气太暴,不会跟领导交涉,才提出跟我一起去单位报道。我突然意识到:该难过的不仅仅是一开始没能站在一个好的工作平台上,更是已经21岁的我依然脆弱渺小,让爸爸没法放心。
我7岁时他买了拖拉机,不是用来给家里运化肥和秸秆,是为了方便从镇子上拉砖给村里建小学。我11岁时他夏天在沟底给村里挖井,寒气侵体,他现在腰疼都是那时候造的病。一直以来他是别人的英雄,也只是别人的盖世英雄。爸爸只能是爸爸,我最他的感情不会是敬仰也不应该是敬仰。他有着一切普通人的可怜和可悲之处,有厌恶他的时候,但缺了他我们就不是完整的四口之家。爸爸也终究是爸爸,我们共同分享着一个家庭的悲喜,我知道他永远站在我这边,原谅我千千万万遍,而这就是家人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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