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又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年轻,貌美,受人喜欢。
我和她完全相反,今年三十九岁。
三十九岁,早已和貌美无关,况且生来就丑,是不折不扣的丑女。并非我自谦,事实如此便是如此,自小听到人们夸我漂亮让我更是了解自己的丑,并且因丑而来的自卑落入内心开始滋生,逐渐生根发芽,茁壮成长,长成大树。
三十九岁,对比今年十六岁的小又,三十九岁是她遥不可及,而十六岁对我来说已是过往,更加遥不可及。
时至今日,那些深深扎根自卑还存留在内心,以前会十分在乎,现在想想也得过且过。自卑占据着我的心让其他的——比自卑更可怕的东西无处安放,由此我的内心还保留着圣洁之地,我总想着,只要赶走自卑我就能重见天日——又或者永远毁灭。习惯了和自卑同处一室,它躁动,它发怒,我都对它置之不理,但我承认它确实存在,并且在我二十岁时尤为强烈。同龄的女孩将打扮得花枝招展,光彩亮丽——不是说都打扮得艳丽,而是打扮得或是楚楚可怜,或是天真烂漫,或是知性善良,总之是受人欢迎的打扮,受老师欢迎,受男生欢迎,受陌生人欢迎,但受所有女生欢迎是不可能的,因为有我这种小人嫉妒,打从心里嫉妒,所以不可能。
到三十岁一切陡然直下,无论是自卑还是嫉妒都急转直下,那棵自卑的大树伴随着我不切实际梦想的失去而枯萎落叶。与此同时,我结了婚,婚礼上大家的声声祝福仿佛让我回到了小时候——大树差点又要长高一节,焕发新生,看到他时我才清醒了过来——他也是个不怎么样的人,找不到更有趣更漂亮的女生,所以只能找到不怎么样的我,那些带着笑脸的祝福和小时候夸我漂亮是相同的,让我又一次更深刻的认识到自己的丑陋。此时的同龄人大致相同,最漂亮的同龄人也在三十七岁时无人问津,所有人大都找见了依靠或者说牢固的借口,家有老小、工作压力、身体健康诸如此类的漂亮的话来掩饰自己内心的痛楚与所想。
说回小又,她是个特别的女孩。我丑,她美,我们相互不在乎,我不在乎不是因为我对她的情感至真至深。我明白的,美和丑其实是相同的某个或者说就是一个东西的正反两面,手心和手背的区别。所以我经历的痛苦她有过,我是对自身的丑而她是对自身的美感到厌恶,想必她也有相同的想法,俩人才能成为很好的朋友。好朋友之间要知无不言,心心相印,如同爱情的坚实忠贞直到地老天荒,我们没有这样,我不想解释或争执,一次次静静地看着他人相处小心,许下又违背永恒的誓言,感情破碎。
小又喜欢吃生的东西,活的东西,例如将活着的扇贝放在烧烤架上,看它开始挣扎直至死亡,再沾上酱,一口一口咽下。她还在念高中,成绩优异,又长得好看,不少人喜欢,在其他人眼里可谓前途光明。我问起她的未来,大学想选择的专业,她回答说化学或者药理学,只要能学毒理学,专业是无所谓的。她兴高采烈的和我谈起各种毒素和中毒后的不同迹象。
“一直想看看来着。”她说。
“看什么?”我问。
“死人。”
我是害怕死人的,即使活了三十多年,见过的世面不少,可我没见过死人,对死人还带着害怕。
隔天我早早来到殡仪馆,穿着正式的西装,目睹着一个一个被送到殡仪馆来的死人。
数量非常惊人,一早晨就有四十之多。
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在一些言不由衷的人的层层利益下包裹着。他们死了,就是死人,再怎么也无法改变,也不能发声了,但恐怕即使是发声,也无法避免的不会被承认,就像我丑,那就是不能被改变的丑,小又美,那是不折不扣的美,这些再怎么解释也没有用。
那些在殡仪馆里活着的人,摆出相同的表情,充满悲伤、同情,而明明内心无动于衷,只有少数对死亡的恐惧以及幸灾乐祸。
”在生死面前,人的本性就显露了出来。”小又抿嘴笑了笑。
人们对美的追求,对恶的厌恶都达到一种病态,否认每一种美的背后的层层恶的尸体,否认恶的背后蕴藏值得回味的美好。
殡仪馆之行的收获只有如此,我对死亡十分麻木,甚至有几分同情,同情的是死亡与丑一样的,不愿意被谈起,只是为了证明活着,证明正义的不被人所正视的牺牲品罢了。我对未来的想法更是空洞,让我暗无天日的生活得以重现光明,是我取得了我的另一半,也就是小又那美好的一半。与之相对的,我也付出了自己丑恶的一面,这要说起男人,小又对男人可是有一手,那也在认识我之前的事情,我俩一起时她的那些灼见真知,全部被她藏了起来,表露在外的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形象。
对于爱侃侃而谈的男生,懂装不懂:“是吗?我都没想过这个问题,你好厉害。”
对于羞涩腼腆的男生,明知故问:“你知道这个嘛?她们都说我这个年龄应该知道,可我不懂诶。”
小又长得好看,所以只能看到人美好的一面,在她这个好看的人面前的一面。就好像我,这些男生不把你当回事,不把我当成一个值得拥有美好的人一样,什么罪恶都灌给我,于是我看不到他们另一面。美丽的人要表现美好的一面,什么都必须要美好。丑陋的人该配上邪恶与肮脏,就该承受所有的痛苦。只有美好或者只有丑恶,都是缺了胳膊少了腿的。
“你只对男人这样吗?”认识不久后我问小又。
“男人和女人都是一样的,你只需要给她们一个身份,她们也会脱口而出的。”
对的,正如她所说,我在她那个年纪也有人(大多数是男生)的指点,给我诉说社会和人世的黑暗面,但我明白,那不是为了我,只是他们的一种自我满足,但他们的口头上确是——
“我是作为一个好心人,是怕你走上歧途,才告诉你这些的。“
“给你的都是有用的建议,你以后会感激我的。”
“我可没有别的想法,纯粹是出于好心,别人我还不想说呢。”
丑陋的我也经历着丑陋的人生,于是,再没有人来为我指引道路,远远看到就想避开我。但我身边又渐渐来了另外一种人,很让我心烦,以前也有这样一群人,不过数量远不及现在,他们的是这样的思维——
“既然你这样了,那么我们一起去干坏事吧。”
为什么?为什么我丑陋就一定非得去做坏事不可,我有自己的尊严,也有自己的原则,也有自己不可触碰的底线,但是这些仿佛在其他人眼里,是不存在的,是被我已经丢掉的——既然可以放弃“正义”,又为何不能放弃自己?小又拍拍我的肩膀,人们对她所言,既然她都如此美丽,那就不能去触碰那些肮脏的事情,无关想法只需遵守。
人们想深入谈话时,总会显露出自己的真心,别人探查你的内心时,会暴露出一个缺口,你可以顺着缺口探查别人的内心,但大部分的内心金玉其外,不是真正热爱这个世界,只是热爱自己——在这世上的存在。
我俩的相识没有那么多堂皇的理由,熟识之后会交换相互的美丽与丑陋,美丽与丑陋并不只是能看见能感受到,还能取下来和别人交换,拥有了丑的她和拥有了美的我,也都——成为了自己,得以以完整,存活在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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