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午夜的城市，街灯、穿梭的汽车和雾气笼罩的街道。这是十一月底的一天，她又是最晚离开公司的那一个。风很大，北方冬天的大风直接透过围巾灌进脖子里。她觉得冷，但更觉得无聊，于是从包里掏出一根香烟，背过脸，点燃了。这时，背后有个声音喊她，“Mary,真的是你啊！”
她回过头，看到一个男人站在身后一米开外的已经干枯的花坛边，平凡无奇的脸上带着浓浓的惊喜。
Mary眯起眼睛，“你是……”
“陈晨！我是陈晨呀！”
“陈晨？”
“你居然把老同学忘得一干二净了，真是的！”自称陈晨的男子板起脸，佯装生气。“虽然咱们好多年没见了，可我的脸也不是那么大众化吧？你以前还称赞我是老实忠厚的典型呢！”
Mary噗嗤笑出声：“你觉得这是称赞？”
陈晨正要反驳，站在他身后阴影里的人突然动了动。
Mary盯住那个影子，“那是谁？”
“呃……”陈晨挠了挠短短的平头，向旁边退开。“其实我还得回公司加班，真的是太忙了，以后再聊吧。”说完，快步走向身后高耸似无尽头的办公楼。不知情的人看到，恐怕会以为他遇到了纠缠不休的前女友。
阴影中的那个人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好久不见。”
Mary把熄灭了的香烟扔进手边的垃圾桶，看着那道身影慢慢向自己靠近，她不自觉地抿紧嘴唇。
“你该不会像忘记陈晨那样把我也忘掉了吧？”男子站在路灯下，温和地说。
Mary打开僵硬的嘴唇，缓缓地从喉咙里发出声音：“之祥。”
之祥呼出一口气，很庆幸的样子。“还好你没忘记，不然我现在可尴尬了。”
2
“你和陈晨居然在同一个地方上班，世界真是太小了。”
“那栋大楼里少说也有十几家公司，遇见个把熟人是很稀松平常的事。”Mary把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踩着高跟鞋的节奏用尽量轻松的口吻说道。
之祥点点头，“陈晨所属的公司有一些业务需要向我咨询，所以今天陪他加了一会儿班，没想到竟然会遇到你。”他把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向上推了推。Mary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心里不由自主地想到——最后一次握这只手是什么时候呢？
“我的车就停在前面的林荫道上，不如让我送你回家吧？”之祥微微笑着看向她。
Mary不知道自己犹豫了多久，感觉好像过了几分钟才点了点头，但看到之祥眼中更加明显的笑意后，她惊觉自己似乎只是用了一瞬便做下了决定。
冷冽的寒风一阵又一阵地吹过来，之祥也忍不住把手放进了棕色大衣的口袋。他加快脚步，挡在风吹来的方向。Mary走在他的右后方，面对这样太过熟悉的场景，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尴尬的沉默没有持续太久，之祥突然问道：“你结婚了吗？”
她慌乱地摇头，又急急补充道：“我有未婚夫。”
之祥张了张嘴，Mary却抢先说道：“他很迁就我，不管我要做什么，总是无条件支持。我们的婚礼就定在明年春天。”
“这样很好。一个人的生活不适合你，婚姻可以为你带来归属感。”
“嗯，是啊。”
“想不到不过才十多年的时间，我们都已经找到自己的美丽人生了。”
“啊？”
“读书的时候，你不是常常说要活出属于自己的美丽人生吗？”之祥笑道。
“你还记得啊。”Mary用手指抵住鼻尖，遮住嘴角的笑容。“那时太痴迷日剧了，《美丽人生》里的幸子哪里是我能比肩的。”
“可是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那个意气风发、锐不可当的女孩……有时我会想，如果当年我们没有那么草率的分手，如果我肯多迁就你一些，现在的生活会不会是另外一番景象呢？”
Mary的脚步顿了一下，“其实，我一直……”
“我知道，那也只能是如果了。”之祥微笑着打断她。“你还爱听《美丽人生》的主题曲吗？好像是叫《今夜月の見える丘に》，我记得是B'z的歌。”
“不，早就不听日语歌曲了。”
之祥惊讶地看着她，似乎是被她断然否定的语气吓到了。“你以前最喜欢抱着随身听练习日语歌了，甚至还专门选修了日语课程。”之祥苦笑着说：“时间真是厉害，把一切都改变了。”
Mary烦躁地摇摇头。走过面前这个路口就到林荫道了，她觉得自己应该拿出一点勇气，把那些一直压在心底想说而不敢说的话传达给之祥。
她停住脚步，用最严肃的声音开口：“之祥，其实我……”
“怎么了？”
“其实我刚才说的那些话都……”
“爸爸！”一个娇嫩的嗓音突然出现，打断了Mary。她看到一个包裹在粉色外套里的小女孩直直地冲向他们，一直冲进之祥的怀里。
“你怎么这么慢呀，我和妈妈一直在等你。”小女孩用特有的童音撒起娇来。之祥抱起她，爱怜地说：“爸爸要工作呀。你怎么流了这么多汗？”
小女孩得意地摇晃着脑袋：“妈妈教我踢毽子，我学得可快了。你看，妈妈也来了。”
Mary顺着小女孩的手看过去，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站在路口，长长的头发盖住她线条柔和的脸颊。她手里拿着一个五颜六色的毽子，眼中带着笑意向Mary微微点头。那温和的样子与之祥如出一辙。
Mary急速地眨动眼睛。她向那个女人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又转向之祥：“太晚了，我也应该早点回去，不妨碍你们一家人共享天伦了。”
“可是刚才说好要送……”
“真的没关系。”Mary摆摆手，头也不敢回地冲进冷风中。
3
便利店在夜色里发出微弱的光芒，Mary一阵风似地冲了进去。年轻的店员大概没想到这个时间还会有客人光顾，她愣了愣，连忙放下手机，说道：“欢迎光临。”
Mary面无表情地走到放置香烟的货架边，右手刚要伸向一个浅蓝色的纸盒，大衣口袋里突然传出B'z的歌声。
她迟疑地按下接听键，把手机贴向耳边。“爸。”
“吃过饭了没？”一个苍老的声音慢悠悠地说道。
“吃了，和朋友一起吃的。”
“你妈一直唠叨着，说你的生日快到了，非让我给你打个电话。”
“我过得挺好的，你们不用担心。生日那天还要和朋友一起办派对呢。”Mary忍住眼泪，语速飞快地说。
电话那边安静了几秒钟，重又响起时似乎更加忧虑了。“闺女，过了这个生日你就满三十三岁了，好时候是越来越短了。你自己有没有什么打算？”
“我……”
“爸知道，你们年轻人最不喜欢听这些话，爸也没想让你现在就找个人结婚登记去。只是，你也应该为自己多想一想，你这一辈子能有几个三十三岁？”
Mary用手背抹着不断从脸上砸下去的泪水，不敢作声。
“你和李之祥那个臭小子分开也有十几年了吧？我和你妈原本都已经默许了，哪想到你们年轻气盛经不起考验。分开就分开吧，谁年轻的时候不遭点罪呢？可你不能一蹶不振啊！”
Mary很想说“您口中的臭小子如今都已经做父亲了”，可是嗓子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一样难受，让她发不出声音。
电话里苍老的话音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Mary一边听着“就业条件”、“相亲也很流行”、“回家”之类的话，一边在大脑里一遍遍重温那个和之祥一样温和的笑容。
“爸，我想回家。”
“啊？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回家！我说，我不想总是当一个骗子！连喜怒哀乐都要自欺欺人！”
店员站在柜台后，惊讶地看着那个泪流满面的女人突然提高音量。一起值班的同事跑去买宵夜了，她一个人实在是有些害怕。
“买个炒面需要那么久吗？”她小声嘟囔着，把头向外面使劲伸了伸。
白色的碎片从漆黑的夜空中缓缓飘落下来，一点一点粘在便利店的玻璃橱窗上。年轻的店员瞪大了眼睛，惊叹道：“下雪啦！哎呀，今年的雪下得可真够早的！”
Mary看向橱窗，果然有大朵大朵的雪花正在快速地落下来，簌簌的声响越来越大。她挂断电话，推开便利店的门，冷风夹着雪花一起扑了进来。
“我有一把旧雨伞一直放在店里，可以借给你用。”店员小声地说。
“不必了，要结束了。”
“可是，这雪才刚开始啊，应该没那么快结束吧？”
“要结束了。”
Mary一边重复，一边裹紧大衣走进风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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