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与姑娘

作者: coconut123 | 来源:发表于2020-09-04 22:08 被阅读0次

    凌海隐约听到远处的歌声。那歌声像清泉,叮叮咚咚地在暮色中流淌;那歌声像阳光,洒在浓浓的绿荫深处。

    在这么偏远的地方,居然有这么好的歌声。凌海的好奇心被撩起来了。

    凌海看见唱歌的小姑娘了,一件白色的连衫裙在晚风中飘拂,一只天蓝色的小蝴蝶结,随着歌声在她头顶飞舞。她微微偏着头,唱得那么动情,压根没看见迎面走去的凌海。

    凌海从小姑娘身旁走过,侧着身子眺望着夕阳消失处的远山,青黛色的山峰在晚霞映衬下显得格外深沉,像一位年老的智者,遥望着世间芸芸众生。

    凌海是省文工团导演,他年轻的时候,是省城名噪一时的台柱子,他会演戏,会唱歌跳舞,还会编剧,集这些本事于一身的他,见证了舞台艺术从兴盛到衰落又兴起的过程,自己也从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变成的老年人。

    他这次是来故地重游的,当年,他不止一次和团里的演员们来过这个地方,这里,留下过他最美好的记忆。

    凌海继续向前走,他依稀记得路边有个废弃的井,但现在,什么也没有。

    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喂?”他接通了电话。

    “凌导?您在哪儿呢,我走到五岔路口了。”是助手小王。

    “你走中间那条路,再走个几公里,我就在路上,能看到。”

    这时,一声摩托车的轰鸣声响起,一个中年人托着刚才那个蝴蝶结小姑娘,从他面前驶过,速度不是太快。但也惊了凌海一下。

    小王一会就到了,车上居然还有两个人。凌海有点不高兴,他这番来轻车简从,就是不想打扰人家,自己也自在一点,没想到还是被人知道了行踪。

    他剜了小王一眼,小王立即用眼神表示了委屈,看来不是他泄露的。

    内心不高兴归不高兴,人家这个时间点跑到乡下来迎接自己,凌海觉得过意不去,更不可能给人家难堪。

    “你好,凌海,认识你们很高兴。”他伸出手。

    经介绍得知,胖一点的叫朱大学,是市文化馆负责人。那个副镇长姓刘,面色黧黑,基层单位人手不够,一个人分管几块工作,文化是其中一块,这农忙季节,事情肯定不少。上级来人了,也得抽出空陪同。

    这下,凌海不生气了,天黑了,他差点没认出来。朱大学跟他是老朋友了,当年他们活跃在乡村舞台上的时候,朱大学是乡里的一名年轻干事,是鞍前马后帮助联系筹备的得力干将,给他们省了很多时间精力。

    他们多年保持着联系。巧的是昨天朱大学给凌海打电话关机,给他单位打电话,才知道他出差来本地了。这就解开谜底了。

    聊了几句,朱大学主动说,你奔波这么长时间了,赶紧休息一会儿。

    凌海就闭上眼,又睁开。汽车在乡村柏油公路上行驶,天完全黑了,车窗外黑黝黝的树木迅速往后退,路倒是平坦,车前方约有几十只萤火虫,随着车灯的光亮上下翻飞,偶尔打在玻璃上。

    “近乡情更怯”,凌海的心鼓也如这萤火虫般,跳得更急切、更有力,又似珠落玉盘般地错杂乱弹了。

    其实,他这次来,是来了却一个心愿,来找一个人。

    当年,剧团演出期间,一个女演员突发疾病,做了胆囊手术需要休养,她的角色突然没了替代,因为不是主角,导演没有准备A B岗,可这个角色也不能删,大家一下子慌了。

    后来还是朱大学推荐,从村里找来一个姑娘,叫秋月,因为喜欢他们的节目,秋月逢场必看,台词都背得滚瓜烂熟,加上人也聪明伶俐,几乎没费什么大劲就顶了上去,他们的节目得以顺利进行。

    巡回演出期间,遇到有些演员有要紧事排不开,出演不了的,秋月也会顶班。凌海起初没在意她,后来发现这个姑娘确实是块演员的料,也在演出间隙给她一些指点。

    专业演员们没有什么危机感,仗着自己科班出身,吃老底子。秋月不一样,对于她来说,每一次演出可能就是结束的那一次,所以她练得格外卖力,平时也很用功。

    当时的导演老林有意为秋月争取编制,凌海得知后激动极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爱上了秋月。秋月像安静花朵,美丽的眼睛总是低垂着,但只要抬起眼睛,立即就有一道光芒投射过来,让人看着就喜欢。

    那时正流行一首叫《小芳》的歌“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凌海觉得句句唱的都是秋月。

    两个年轻人擦出了爱的火花,却遭到秋月父母的强烈反对,因为秋月小时候体弱多病,父母听从算命先生建议,为她定了一门娃娃亲。

    尽管那家人搬到邻县去了,秋月和那个小伙子没见过几面,也不喜欢人家。但父母觉得是自己家先提出来的,不能先反悔,这样显得不地道,何况他们觉得城里小伙不靠谱,哪天拍拍板凳走人了,姑娘怎么办,坚决不同意。

    两个年轻的心灵已彼此吸引,爱得炽烈,他们憧憬着未来,相信自己能够冲破一切阻碍,争取到幸福。

    然而,现实不遂人愿,在他们的爱情如火如荼之时,阻扰接踵而来,先是男方可能听到了风言风语,要求秋月赶紧嫁过去。接着是团里受市场影响,演出次数越来越少,几乎不能维系下去。导演考虑吸纳秋月的事情也变成泡影。

    那天,秋月和凌海在村头树林边的草地上坐了整整一宿,凌海让秋月跟他走,秋月拒绝了他。他们紧紧相拥,在纵横的泪水中一次次热吻,恨不能这那晚就是永恒。

    离去的日子到了,愁肠百结的凌海还束手无策。正在这时,传来消息,秋月出嫁了。当凌海踉踉跄跄奔向村口,拉新娘子的拖拉机刚刚走过,他只看到远处一片扎眼的红色。

    凌海眨眨眼,收回眼眶里的泪。发现车已经到了镇上旅店门口。

    晚饭是刘副镇长安排的,吃过饭,凌海执意让小王送他回去了。

    凌海和朱大学住在一屋。“你这次是为她来的?”朱大学问。

    凌海低着头,没有言语。

    “唉,大半辈子都过去了。”朱大学说,“你真的要相认?”

    凌海抬起头,剑眉星目,年龄大了,风度依旧。他说:“谢谢你,老朱,这么多年告诉我她的情况。”

    “我猜到你会来!”朱大学叹了口气。

    “我必须来,不是吗?我一辈子亏欠她太多了!”凌海潸然泪下,“她还有多长时间?”

    “医生说不超过半年。”朱大学又叹了口气,“本来你就一直放心不下她,这下女儿,孙女,更有你操心的。”

    凌海打断了朱大学的话:“不,老朱,我感谢上车,我凌海何德何能,让秋月为我这么做。”

    朱大学也不知道自己把秋月的近况告诉凌海这件事,到底做得对不对。他听说秋月和丈夫先后身患绝症,输血时医生发现女儿血型不对,告诉了老两口,秋月丈夫悲愤交加,撒手西去。秋月的女儿得知实情后怪罪她,赌气不理她,剩下的两个儿子还不知情,在轮流照顾她。

    凌海的妻子于十年前因车祸离世,人到老年追忆往事,凌海一直觉得亏欠两个人,一个是妻子,为他生儿育女半辈子,临到该享福了,却猝然离开,留给他无尽的思念和遗憾。另一个就是秋月,当时年轻冲动鲁莽,不考虑后果,没有能力承诺却索取人家好姑娘的感情,他知道秋月突然嫁人一定是为了他,让他死了心不再为她为难纠结做傻事。

    他一直从朱大学那里得到秋月的消息,生了一个女儿,丈夫对她一般(朱大学隐瞒了秋月经常遭受家暴的事)后来有了两个儿子(儿子们长大,秋月的丈夫才收敛了本性)。

    突然有天,蹦出一条爆款消息——秋月的女儿不是现在丈夫的孩子。那么,她不是他凌海的孩子,还能是谁的呢?

    凌海有一个独生子,已经在北京安了家,有很好的工作,几次要来接他,他都推辞了。凌海觉得现在身体还好,自己过得自在。

    “你在路上看见一个扎蓝色蝴蝶结的女孩了吗?”朱大学问,“那就是你的外孙女小月亮。”

    凌海愣住了,他觉得冥冥之中一定有一样东西,像无形的线,把原本差点错过一生的人联系起来,只为了画一个圆。

    在朱大学的安排下,凌海见到了秋月和女儿,尽管秋月泪如雨下,默认了。女儿覃芳仍对他横眉冷对,表现出极大的敌意和不信任。后来,朱大学建议他们做个亲子鉴定,覃芳看到结果后,哭了。

    十天后,凌海做通了秋月和覃芳的工作,带着秋月和孙女去了省城。做了一段时间治疗后,他带着她们去看了大海,江南,还有很多秋月梦里都想去的地方。

    每到一个地方,小月亮都会唱歌,凌海和秋月四目相对,沉浸在这美妙的天籁之音中。

    “这孩子,遗传了你的歌喉。”每一次,凌海都说。秋月微笑不语。

    半年过去了,这天,秋月抚着凌海的手说:“凌海,我要回去了,谢谢你半年来的照顾,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无论凌海如何挽留,秋月去意已定。

    凌海把秋月和小月亮送回去那天,朱大学又见到了凌海,他黑了,也瘦了,但眼睛里充满了光彩。

    又过了半个月,凌海在省城接到小月亮的电话:“爷爷,奶奶去世了!”小月亮泣不成声。

    电话那头,凌海坐在椅子上,话筒举在耳旁,许久了,一动不动。

    不久,话筒从凌海手中滑脱,掉到地板上,发出一声脆响,接着,凌海的身子也慢慢地从椅子上滑落下来,慢慢地,他的头一歪,侧身倒在了地上。

    两天后,联系不到父亲的儿子从北京赶来,打开门,发现父亲凌海已经溘然长逝。

    他身后的桌子上,唱片还在一圈又一圈地转动,反复播放着一首老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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