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舰无畏号

有个有趣的现象：英国国家美术馆的镇馆之宝大多都是外国人的作品，明明叫国家美术馆，英国自己人哪去了呢？这也不能赖美术馆，划时代的艺术巨匠在英国的确为数不多，而在这个国家大师级别的画家里透纳可能是最伟大的一个。在他众多的杰作中有一幅画被他肉麻的称为“亲爱的”，听上去可能有点违和，而透纳口中所谓的“亲爱的”其实有个很粗犷的名字叫“战舰无畏号”，对，二战时期美国在珍珠港被日本人炸毁的“无畏号航空母舰”的名字就来源于这艘曾经的英雄。

约翰.透纳：战舰无畏号  1839年

透纳这幅画收藏在国家美术馆。2005年，不善表达言辞的英国人，把这幅画票选为最爱的一张画，虽然距离“无畏号”称强称霸的日子已经过去100多年，但在英国人心里仍然对无畏号有种特殊的亲近感。这艘大船有着非常戏剧化的故事，它诞生于法国大革命时期，一开始并不会看好，准备用来关押囚犯，然而转成战舰接后他就大出风头，1805年多亏了他，英国海军才能打败法国西班牙联合舰队，让拿破仑放弃了进攻英国的计划。“无畏号”不但让国家活了下来，还正式奠定了英国的海上霸权，怪不得一代代英国人都对他充满了感情，然画中的“无畏号”展现出来的却完全不是气宇轩昂的骄傲模样。他曾经在海战中立下大功，而在1838年一个夕阳西下的日子却解甲归田，被一艘小船拖去码头解体。曾经威风无比的庞大白色战舰，如今像一头伤痕累累的大象即将被拖去安乐死一样。令人唏嘘的是，在这个特殊时刻的“无畏号”上面悬挂的并不是英国国旗，而是一面白旗。这个不是举白旗投降，而是标志着军舰已经被军队卖给了企业。出售“无畏号”曾经引起过巨大轰动，人们指责军队不仅夺走了“无畏号”的价值，也夺走了他的尊严，这是一出沉痛的悲剧，他为保卫这片土地奉献了一切，到了最后告别的时刻甚至都没有权力插上一面本该属于他的旗帜，对英雄还有什么比这更残酷和屈辱的结局？画中，透纳那把“无畏号”放置在了一个宏大的自然场景之下，虽然悲剧不可避免，但画家似乎为这位老英雄进行了一场有尊严的送别，而且是以他自己独特的方式进行的。

记录无畏号被肢解的版画

透纳被称成为水彩画巨匠，他对色彩的执着扭转了两个在他之前根深蒂固的绘画传统，一个是大量使用暗色的，另一个是强烈的明暗对比。在英国很长一段时间，绝大多数艺术品都掌握在一小撮贵族藏家手里，这帮人的品味直接影响着艺术家的创作的方向，贵族们推崇的绘画风格不外乎两种，一种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风格，另一种就是千禧华丽的巴洛克风格。今天我们鉴赏文玩都讲究包浆，核桃、手串在时间的浸润下出现独特的光泽，会让文玩的价值成倍增长。而英国贵族在欣赏老画时，也有这种类似包浆的讲究，在时间侵蚀下，画作表面的光泽变暗，呈现出棕色调，这种棕色的居然成了英国人眼中好画的标准。当时居然有这么一句话“好画，就应该像一把好琴，而好琴理应是棕色的”。可是透纳那受不了这种复古色对画坛的统治，他于是抛弃了传统风景画中的棕黑色调，直接把水彩的浅色调移植到了油画布上，那拨云见日般的明亮，让透纳和他的同仁们获得了一个简单粗暴的名字“白派”。白色画派，顾名思义，和他对立的就是传统的宗派。透纳经常玩一些另类的材料，他的许多话都因为这个受损，幸运的是“战舰无畏号”没有冒险，用的是核桃油调的颜料，所以这张画保存状态出奇的好。为了表现壮丽的夕照，透纳特别使用了两种当时新发明的颜料：柠檬黄和山猩红，传统的渐变在他的画里不复存在，也没有清晰轮廓和明暗对比。太阳落下，月亮升起，浓烈的的晚霞像烫热的酒或在镜子般的大河之上，站在这幅画前，你不得不感叹在那一瞬间画家的眼睛里究竟看到了什么？

透纳的用色在当时可谓大胆，不过倒是很符合现代人的审美

这幅画一经展出，就收获了大片赞誉，然而这种一致叫好的遭遇，对于透纳却是非常陌生的。透纳的职业生涯，赶上了展览和艺术评论兴起的年代，在艺术上大众全靠几个评论家大V引导，艺术家成功与否往往就靠写评论的说了算，这时一个很实际的问题摆在眼前，文艺评论要求大v们能写又懂画，那这些文艺大号到底应该说艺术方面的训练还是文学方面的训练？现实是绝大多数艺术写手都出自文学背景，这注定了那些讲故事的画，更容易得到他们的关注和认可。我们常说文艺，但这就是文和艺之间的矛盾。当你评价一张画是关注点是他在技术上的优劣，还是在主题和思想的高度呢？形式还是内容，你要做出一个选择。透纳的画是文和艺之间冲突最集中的体现，他对视觉的兴趣要远远高过叙事，如果觉得不好理解，就想想王家卫的电影。这严重背离了评论家的期望，他们还指望着油画教育观众，一旦少了明确的故事线，评论家就没得可写了。文艺博主们眼看就要失去话语权，于是对透纳纷纷展开了疯狂的撕咬，他们挤兑他的招式也挺奇葩，经常把他的画比作某种难吃的食物，什么粘粘糊糊的煮鸡蛋或者色拉油倒多了，损起人来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而透纳就像顽强的无畏号在日复一日的攻击和责难中挺了下来。这幅“战舰无畏号”就特别像是透纳对自己心境做出的告白。证据显示，拖船发生那两天透纳刚好出国了，整幅画其实完全出自他的想象，画这幅画是透纳已经60来岁。正如我们所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很可能是把自己对时光飞逝的感慨加入到了“无畏号”身上，也许背后喷薄的夕阳是一个老人对往日荣光的怀念，也是他面对责任，准备再一次燃烧生命之力的证据。

相比严肃的大画，透纳更喜欢创作一些“不入流”的小画，比如这幅“逗驴”。

另外，守旧刻板的英国人也有润物细无声的温情一面：英国国家美术馆不定期举行午餐谈话，会在美术馆附近工作的人午休时间去听艺术家和研究者聊聊莫奈再回去上班，可以说非常提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