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坐在堆满了翻卷着页角的书本的狭窄桌子边上握着一支涨满了墨水的钢笔。
宝蓝色的笔帽被打开,旋到了笔的末端去,笔尖在一沓空洞得过于刺眼的白纸上轻轻一顿,写下了第一个遒劲有力的汉字。出墨流畅的金属在纹理模糊的纸上浅浅地晕染出一朵微小的墨花。
“我正坐在一张堆满了翻卷着页脚的书本的狭窄桌子边上,握着一支涨满了墨水的钢笔。我所倚身的这张狭窄的暗黄色桌子在这间同样狭窄而又昏暗的屋子里却显得过于庞大。这种类似于辩证法相对论之类的逻辑在燥热难耐的七月黄昏里像极了在窗外梧桐树上聒噪的一万只知了,唱着毫无和谐感可言的诗剧。而我的笔尖下正开放着一朵朵缤纷的墨花,这些淡雅的字迹本都是一个个墨的精魂。
屋内的空气凝重地沉滞着,要预谋一场百年难遇的热带风暴。而我正处于这翻天覆地风卷残云的毁灭中心。”
他的笔在空中久久无法再次下落。随即是一声使屋内的空气听了都会自惭形秽的凝重叹息。他看着因为极速闪灭而不会被人眼发觉蹊跷的台灯,左手端起了印有对称的龙云花纹的白色马克杯,将其中透明的液体一饮而尽。喉结抖动的频率与一只不幸陷入这风暴重灾区的飞蛾振翅的频率出乎意料地吻合。这只飞蛾在空中缓速地翻转出一个个环形的轨道,如同太阳系中迷惘的星体碎片一样毫无目的地漂移,直到某个平衡的力被打破,它朝着太阳的恒星引力臣服,最终被氢聚变的究极高温燃烧殆尽。
他发现了被持续通电而发烫的台灯烧灼而挣扎的那只飞蛾。眼前晃动的黑影扰乱了白纸上的蓝黑色墨水字的排列规律,使他本就因炎炎酷暑而奄奄一息的忍耐力绷破了最后的界限,随手操起一本桌子上的书砸向了那块无名的宇宙碎片。飞蛾和台灯一同被这突如其来的力推到墙上。不过台灯以一种奇妙的角度在桌上颠动了几下后恢复原位。飞蛾却成为了热带风暴的第一个遇难者,伏在墙上归于静止不动。
“我发现墙上有一个黑色的斑点。这斑点并不是伍尔芙在英伦一月中旬的炉火温暖下第一次见到的那一个。不过这个墙上的斑点却同样是一块近似圆形的小迹印,在雪白的墙壁上呈暗黑色,在台灯上方大约一两寸的地方。我从未想在那里挂类似于肖像画什么的东西,所以它也许是由这狭窄屋子的高温和潮湿因为寂寞而交欢后所孕育的霉斑。我想起小时候在外祖父的旧宅墙壁上也曾看到过年代久远的缤纷色彩。那是五岁时,我抱着一本满是图画的新书,把脸贴在油墨的芳香上的那一刻看到的霉斑。”
他放下笔,在随意扔放的书堆里试图找出一本伍尔芙的小说集来。书与书的摩擦和纸张的振动声音又使得屋里的气温骤升了几度。充满了氢聚变能量的那颗太阳在电力的持续推动下正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气,因膨胀而略带变形的空气看上去像是一个苍老女人的扭曲的脸。
纸上出现了三分之一页的空白。锐利的笔锋又一次抵在了纸张的裸露皮肤上。
“这间狭窄的屋子好像微波炉的加热箱,我体内的水分无限地加热膨胀,我已经感受到血液沸腾的滚滚声响,听来与母亲在家中用砂锅熬排骨汤时肉香裹杂着花椒八角等香料发出的声音无异。这比一颗人心的跳动要惊心动魄得多,而梧桐树上依旧不休的一万只知了是微波炉所连接着的包裹了黑色漆皮的电源线。
我的皮肤组织因为脱水而严重褶皱收缩,原本间隔有序的纹理好像某只因为被幼时的我置于放大镜凝聚的日光下的蚂蚁一样蜷成了一个激烈蠕动的黑点。正如这面墙上的黑色斑点。可就在我又一次将视线聚焦在它的这一顷刻,某种窸窸窣窣的声响似是从中传出,带动着整间屋子可怖而恐慌地颤栗。灯光颤栗在我的眼睛中。桌子在颤栗在我的手臂下。笔尖颤栗在我的手指下。书本颤栗在我的颤栗中。一切颤栗着的事物都在这逼仄狭窄的天地间以极其微妙的节奏统一感而歃血为盟,像极了这座在满溢着的恐慌中一呼一吸苟且安生的城市万象。那声音微弱却坚定地厮磨我的耳膜,执意要冲破某种人为的束缚,试图在辽夐穹宇中猎猎传响,直到无有空气的洪荒中与每个永恒孤独的天体缠绵。
但是在那之前的当下,我却如堕摄魂曲一般思维逸散,五官之感全然无法彼此协调一致,耳目所及与意识所料之间似是横亘着深不可测的险渊,事物与概念一一对应的忠贞关系一步一步逃离了我这个人认知的国界,以致于我无法用我掌握的任何一种语言文字描述出我这一刻所看到的神谕抑或是魔咒的奇幻现象。我只能”——
他迅速翻过已经写满的这一页,并未做十分之一秒的停歇。
——“匆匆地用我所能描摹的图像和符号来尽可能再现出我见所未见的这一怖然景象。”
他合上宝蓝色的钢笔笔帽,从战栗着的书堆下翻出一支黑色的铅笔,把身体以一种完全扭曲而不自然的角度搁在了桌子旁,双手交叠在纸张上,将镶嵌在木制笔身中的铅条涂抹在上述那一行文字的下面。
“Το έντομο καταπίνει την
ανθρωπότητα
Γιααυτήντηνόληγέννηση
Θεών.”
铅笔被扔回杂乱的书堆里。他双臂举起腰身伸直做懒腰状,脊柱上一节节许久保持弯曲的骨骼由于猛然恢复原位而喀喀作响,像是重新与这个溽热的炎夏建立起了被意外截断的联系。一支香烟在灯管直照范围之外燃起了暗红色的光,这屋内另外出现的热源将这整个空间所能维持存在的临界平衡点推向了红色预警的危险地带。不稳定的电流声清晰可闻,像是一条长长的火药线正在一寸一寸被燃尽时嗤嗤窃笑。那条导火线产生的刺激性烟气正从那点暗红色的光点处徐徐上升。
“当夕阳徒留一缕残照被窗棂切割开来,我身体的所有知觉才缓缓归来。凡所有变幻存去者,皆从等价交换律也。感知觉的回归却以我部分记忆的丧失和模糊为代价,这难免使我所在此描述的内容显得惘惘朦胧而贫乏具象感受,也许我的描述并不可信,但是,从一个人描述的世界便大抵能够看出这个人生存其中的世界和身处世界其中的生存。
我看到的是这样一幅无人能够信服的场景——那墙上的斑点像是我们在显微镜下注意到的细菌一样增生分裂,一、二、四、八、十六、三十二如此成倍翻番地膨胀,密密麻麻布满了整个墙壁、天花板。而在狭窄桌子上翻卷着页脚的书本之中,也有一个个油墨色的斑点陆续从颤栗的纸张中拥挤地蠕动,起初还似乎有所忌惮地畏葸不前,随着少数先行者的抢滩登陆,好如恒河沙一般难以数计的字母和笔画倾巢而出,像是在饥馑灾荒中逃难的贫民,摩肩接踵地汇成一道汹涌的洪流,浩浩荡荡地顺着桌沿奔腾流去。它们随后毫不费力地占据了整间屋子,可是并非如尸首一般死气沉沉地堆叠而起,而是彼此之间有某种奇妙的内在张力,仿佛磁悬浮一般在虚空中静止不动。那些附身于纸质媒介上的事物依旧源源不断地背井离乡,于是,它们无孔不出,它们无孔不入。
它们如白驹一般轻盈地趟过窗间的缝隙,迁徙到恐慌呼吸的城市街道上去了。它们撕咬着梧桐树上的一万只知了。它们蚕食着阑珊黯淡的落魄霓虹。它们鲸吞了已消失天际的仓皇太阳。这是我最后一眼看到的关于这个现实世界的景象,因为与此同时,它们正在缓缓通过我的七窍进入我这已经被蒸烤成羹的肉体。它们将大快朵颐。”
写到这里,他闭上眼睛。他竟然感受得到瞳仁周边有如文字一般结构怪异的道道血丝。旋即是一阵倏忽其来江海翻覆的眩晕。如同倒立着的孩子一疏忽间没有握紧风筝的线绳,就只得注视着那只纸鸢直直地向天空坠落,翻身站起,脚踏在土地上,他会一时间迷惘了重力于他肉体所施加的桎梏。
香烟早已燃毕不再缭绕起烟雾。墨水怒烈地绽放了一季花期过后似是近乎用尽。稍用力甩几下笔,他用浅淡得濒临无色的墨水记录下了他脑海中浮现的最后一句话,无法被肉眼辨认出的逐渐消失的墨水颜色之渐变,构成了最后一个隐喻。
“我决意不再纠结那块黑色的斑点。那只不过是一只在电气时代执意寻死的飞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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