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歌

师父得道时，曾叮嘱阿洛要替她守好这一方百姓。可师父却忘了，阿洛道行低微，自己能幻行成人已然不易，又哪来的力量去守护这些百姓呢？何况就连文帝也无法一直守护自己的子民。虽然改朝换代的事情，阿洛不了解，也不懂得伤心。

但是，后来，有一个皇帝因崇信道教，下令拆毁各地佛寺，就连这儿也不能幸免。

那一年，阿洛气急了，她眼睁睁看着那些凶神恶煞的人赶走了院里的僧侣，推到了师父的刻像。寺院被毁，阿洛却不能肆意报复，她是佛门弟子，不能与凡人计较。佛语有云，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阿洛自此沉睡，再不想醒来。可数百年间，她偶尔又会听到低低的呓语，和诵经礼佛的声音。有时，还有凿刻的声音。

是在凿刻佛像吗？阿洛猜，庙里是不是又来人了？但她依然沉睡。后来，她迷迷糊糊觉得自己的体内更有力量了。于是，她知道，果然又有信徒祭拜了。

再后来，阿洛听到了两个和尚在大殿前谈天。

“师父，听说府主大人把我们庙子上报给了朝廷，您说，皇上会如何处理呢？”

“既然任大人上呈了折子，也是有把握的。再则，我们身为佛家子弟，理应体恤圣上。圣上日理万机，要操劳国家大事，这样的小事怎能过于惊扰圣上。”

阿洛觉得小和尚一定被训斥的红了脸。当初师父斥责自己因为过于贪玩竟忘了清扫佛案时，自己也是红了脸。

“法空，圣上是否传达皇恩，都不是我们该在意的。我们本应予百姓解惑解忧的，有没有一纸官文又如何呢？。”

这下好了，住持把两个都训了。

阿洛幸灾乐祸地想。

阿洛睁开了眼，从香烛上晃晃悠悠的飘了下来。

没错，她不是人。人怎么可能存活数百年呢？阿洛是从信徒日复一日供奉的香火中孕育出来的。母妈曾说，一定是佛祖有一天吃的太饱，剩了一点出来，就成了她。

所以，她想与住持见面。她觉得住持同母妈一样，是真心礼佛的。佛祖那么好，心中有真佛的人，也一定是个好人。

晚上，阿洛听见主持在净堂诵经和敲打木鱼的声音。她轻飘飘的进了门，立在了主持前面。她看见了一个胡须长长，且眉毛胡子都白了的一个老和尚。老和尚停止了诵经的声音，却依然在敲打木鱼。

阿洛很好奇，她想知道主持是真的不知晓有东西进来了吗？她一脸好奇的观察着老和尚的神色。“姑娘，老夫已经老了，不好看了。”住持微笑着睁开了眼睛。

阿洛吓了一跳，住持居然和师父一样能看见她。

“住持说笑了，本姑娘只是觉得你诵经的声音颇为虔诚。不忍打扰罢了。”

“姑娘是佛前弟子，修为高深。老衲能得姑娘此言，已是无憾了。”住持说完，还捋了捋胡须。

阿洛觉着，老和尚一点也不无憾的样子。但她很高兴，老和尚能看见她，也不怕她，她好长时间不用孤单了。

后来，圣旨来了，赐名寺庙“瑞应禅院”。庙里的香火更盛了。

阿洛也习惯于每天早晨和院里的和尚一同听老和尚讲经。老和尚喜欢傍晚在院里的菩提树下品茗。有一次，阿洛好奇，她偷偷喝了一杯老和尚的茶，却觉得不甚滋味。又偷偷把茶杯放进了茶托。

老和尚也不恼，只说姑娘是吃惯了佛前香火的，那自是好滋味。这茶入不了姑娘的嘴也不甚奇怪。

可后来，阿洛却开始与老和尚一起品茗。她觉得怪对不起老和尚的。她知道老和尚是真心想要与她做朋友的，她太过寂寞了。师父于她而言是人间的亲人，能陪伴她长大;老和尚于她而言是大殿里的佛祖，能给她关怀。

可后来，老和尚陪了她二十余年也还是走了。人类的寿命太短，尽管山下的信徒都说禅院的主持是得道高僧，一百又三岁才圆寂。

老和尚走了，阿洛也不喜欢自己继续沉睡。她去了深山里，想要养一只人类也养的家禽。

可后来，她发现，鸟儿太金贵，她养不活。于是她养了一只山中之王，威风凛凛的老虎。她的宠物，自然与人类的不同，也是吃案前香火的。

这样又过了数百年，阿洛发现庙里的人又_愈来愈少了。香火也供的不那么频繁了。甚至，有时会整月整年的断供。

她决定下山瞧一瞧，这是她自师父得道后第一次下山。站在镇子口，阿洛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老和尚口中的凡尘，这就是那些信徒口中的闹市，这就是曾经小和尚们向往的山下世界。

整个镇子，只有寥寥几户人家，田地几乎荒芜，杂草丛生。根本就不是千年前她眼中的那个花灯满街的地方。阿洛红了眼。她找到镇上的官衙，将里面的藏书、地志全翻了出来。她懂识文断字，母妈教过她；也懂山川地域，四处化缘的老和尚教过她；还懂乡情俗世，寺庙求神问佛的信徒“告诉"过她。

她花了一天一夜看完这些藏书后，第二日鸡鸣，她便骑着老虎奔去了成都府。因为过于心急，忘了稳定术法，众人只见一只老虎在街头乱跑，纷纷吓破了胆。后来，便有四川十室九空，猛虎横行成都的传闻。

阿洛找到成都府最气派的府衙，等到天黑，便带着老虎飞了进去。她看见有一个长辫子老头儿在说话:“老爷，您再多睡睡，昨晚您歇得太晚了。”然后，有一个更老的长辫子老头说：“这事情不能耽搁太久，现在蜀中满目疮痍，田地荒芜，百姓艰难求生。圣上派我来，我得尽早解决此事，改善蜀中现境。”

“老爷，这事难办，您急也急不来呀......”

阿洛觉得他们的长辫子很有趣，她从刚看完的书里知道，这些都是满人。满人入关，长辫子是满人男子的特有标志。她悄悄找到了有笔墨纸砚的地方，提笔写下了长篇文章。虽字迹张牙虎爪，但细看也是能辨认的，阿洛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能将办法想的这般好。以后若见到师父和老和尚，定要同他们炫耀一番。

阿洛写完，躲进了几上的香炉里。顺便吃了顿饱饭，虽滋味比不上庙里上供的，但那么久没尝过香火味了，能吃到薰屋子的烟气，也得满足了。

她看到长辫子老老头儿双目惺忪的走进书房，看见桌上的大篇文章，先是惊讶。四处望了望，然后皱着眉头读了字，接下来是一脸震惊，拿起纸又细细读了几遍，立马狂喜之色溢于颜表。他唤来管家问了几句话，管家又叫来护院，发现都不知道书房何时进过人，便不了了之了。然后老头儿在一个折子上提笔狂写，阿洛悄悄凑上前瞧了瞧，发现和自己写的差不离。但读起来更通畅，且又加了几条好方法。阿洛也不觉羞愧，自己读书少，见识少，能想到那些已然不错了。

阿洛满心欢喜的回了寺庙，继续与虎相伴。但阿洛有个盼头，她知道自己会再次品尝到香火的滋味。

后来，阿洛又去了镇子，她将自己和阿虎隐藏的很好。

渐渐的，她发现镇子人多了起来，虽然说的话她不怎么懂。然后，她看见一些荒芜的田地已经重新开垦了。

阿洛，满心欢喜。她开始日日盼着有人上山，好尽早发现这块佛祖圣地。

果然，官府来人了。她听见他们说这庙子有些年头了，毁了可惜。而且现在镇上百姓也多了，不如重建吧。

“重建吧，重建吧！”阿洛在心里呐喊。阿虎鄙视地看了她一眼，继续懒洋洋的趴下了。阿洛一副恨铁不成钢地模样，“你还是太嫩，等你再多活几年，就知道怀念的滋味了。”

官府果然翻修了寺庙，虽然庙里供奉的佛像变成了一个奇怪的铸铁佛像。其身108个穴位处，各铸有一窝状大孔，孔内置灯芯，加油悉数点燃时，浑身通亮，信徒身体每有不适，在其对应之处的穴位点燃其灯，消灾祛病，甚是灵验，这些是阿洛听山下说书人说的。但阿洛仍然很满足了，反正都是佛，供谁不是供呢？信众也愈来愈多。阿洛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仿似终于长大了，师父和老和尚会很感动的。

阿洛也会经常下山，或者在山上到处游荡，看看阿虎在山中林子里撒野。

日子过得很快，镇子愈加繁华，庙里的香火也愈加繁盛。

这一日，阿洛知道山下的一个叫会馆的地方又落成了。山下有很多会馆，每一个会馆落成时，她都去。只是为了体验不一样的人间烟火气。

阿洛下山了，她看到了新修的会馆，匾额上写着“广东会馆”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门楣上提了对联 “云水苍茫，异地久栖巴子国；乡关迢递，归舟欲上粤王台”    。阿洛看不太懂，只觉得这会馆修的好生气派，是镇上最高最大的会馆。

会馆里面正唱着大戏，阿洛走进会馆，四处绕了一圈，越看越觉得这房子比自己的千年古刹壮观精致多了。会馆内院摆了一桌又一桌酒席。阿洛不感兴趣，她喜欢听戏，喜欢听戏里的故事。阿虎趴在院子的角落，她坐在阿虎的背上，刚好能看见戏台。戏台上唱的咿咿呀呀，台下聊天的人聊的叽叽喳喳。现在阿洛能听懂了，毕竟，他们都来此地传了两三代子孙了。

他们说，从故乡又来了一批人，但那些人是看中了商机，入蜀经商的。那些商人刚从故乡来，还不太适应。待会儿怕是要到相思树那儿眺望一下南地。他们还说，也是了，自己当初跟着入蜀的时候还小，可老一辈的人一定也可想家了，不然为什么在山上种一棵南国的相思树。

阿洛知道他们说的那棵树，那树当初种下去的时候，自己还去看了热闹。阿洛也奇怪，怎么种下去时是一粒极好看的圆圆的红豆，长出来的树却奇奇怪怪。原来那叫相思树。

阿洛决定带着阿虎再次去看看热闹。她们到了熟悉的山坡上，看见一群人从一个包袱里各捧了一抔黄土铺在树的四周。然后往南方倒了一壶酒，又磕了三个头。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边抹泪边唱着:“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接着，又有几位年纪大的哭出声来。然后，小的馋着老的，往山下走去了。

阿洛听不懂这首诗，却知道他们因何而哭。阿洛心里酸酸的，她存在了上千年，修为还是那么低，经也诵的不好。她想念师父和老和尚了。她决定游走四方，去走老和尚走过的路，去见见师父说过的四海山川。

阿洛回了寺庙，学着人类的模样抓了一把院里的土，想了想，接着又抓了把香烟灰，小心的包在手绢里，揣进了荷包。她把燃灯佛和庙里的各个佛像拜了个遍。最后跪在庙前，磕了三个响头。

阿洛领着阿虎走了，不知要去哪里，也不知何时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