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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短篇:遗失

金短篇:遗失

作者: 满航 | 来源:发表于2018-06-21 14:57 被阅读330次

    遗失

    □高满航

    他的父亲曾使用过一大堆令人眼花缭乱的笔名:莫言、余华、苏童、格非、李洱、西川、江河,等等,另一些传说的诸如毕飞宇、池莉等笔名则被眉头紧皱的文学史专家们齐心协力地否掉了。他们说他的父亲从来不屑于用三个字的笔名,更不会给自己取一个女人的名字。他的父亲从北师大文学系毕业后,就开始在文学杂志上密集地发表小说,其春药一样的文字令数量众多的读者亢奋。他们不吝溢美之词夸赞作者,甚至粗暴诋毁同时代其他作家的名声。批评家们那时大多都开始以灵巧地夸赞为己任,却毫无征兆莫名其妙地集体调转枪口,密集猛烈而又持久地批判了他父亲的文字、学历、品德、出身、生活习惯、口误,以及谬为同名者的诸多愚蠢之事。他父亲那时正在写体量巨大的《遗失在黑暗洞穴里的基本事实》,无暇和任何人扯闲,拥趸们也赞同他父亲回到出发的宫里暂居,以避开火力凶猛的口诛笔伐,更重要的是他们等着读他父亲汹涌澎湃的文字。他父亲对任何来访者的温暖催促都回以诚恳的答复:快了,就快成了。终于,一九八二年四月等到了他的出生。他的父亲和那本未完之书则不知所踪。

    不合时宜的青年批评家硬舌头看了他父亲所有的小说后,写了一纸颇为轰动的声明:此后再不浪费笔墨,只等《遗失在黑暗洞穴里的基本事实》。这是一个狂妄而又大胆确信也令其后悔的决定,虽然没人否定硬舌头是特立独行的新派批评家。他父亲的不知所踪让硬舌头无书可评,硬舌头践行诺言不再评价作家们的小说,却转评其人,常让得体风趣的人气急败坏。

    他父亲的去处衍生出诸多传说,又一个个匿迹在深邃的时间之壑。

    有人猜测他的父亲在静谧之地仍笔耕不辍。他们从最早的只言片语里窥见了他父亲文学的野心,断定他父亲绝非永久消失,而只是暂时躲在某个地方增删巨著。拥趸们充满希望地等他父亲划下收尾的句号,凯旋归来。

    年复一年,他并不知有一个谜之存在的父亲,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

    母亲忍辱负重艰辛生活,他体谅母亲的孤独和烦躁,也从来不怀疑从母亲那里听来的事实:黑夜,醉酒的父亲死于洞穴。他不会因为没有父亲而伤悲,此角色只不过是懵懂时期的空白以及成年之后的空缺。他从未享用得之所幸,自然没有失之遗憾。他是另一个生命,循规蹈矩野蛮生长。

    他有时会长久地仰望天空,希望云朵和星辰解开他的疑惑。

    二零零零年三月,他在宫里中学斜对面的阶梯书店看到了新一期的《萌芽》杂志。他敢于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的最强劲动力是他英语很烂,又想上好大学,而主办方对一等奖获得者的许诺是免试进入在全国排名前十的大学。他与生俱来的自知之明教导他低调处理此事,全中国几乎所有的高中生都在同一时间做着以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为跳板进入显赫大学的美梦,但真正付诸行动的没几个。他欲望强烈,但又不想被当成笑话。

    自知作文写的一塌糊涂,但这时候,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能挡住他。风吹过,他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加之于身。雨淋过,他能听到万千智慧涌入身体的声音。站在太阳底下,他看见沉淀其身的所有无知、愚钝、木讷以及种种,都如水汽一样吱吱升腾,脱离了他的肉体,飘荡向深邃天空。

    他理所当然接纳了自身的奇异变化,并有了更为浩瀚的预感。

    他深爱自己的母亲,不愿违逆,发誓用另一种方式作为报答。

    桥西往北有两处牧羊的草场,一处在沟里,野草茂盛,人多去;一处在旱塬,草稀,羊见了愁得直咩咩,无人去,独他选,并不同羊商量。中秋之后,传达室门口的黑板上粗重地写着有他挂号信的讯息,最先是别班的同学看到,传到他班同学,再转了多次,他才知。他预感有大事件发生,去取,果真是上海的来信,拆开,确信是《萌芽》的复试通知书。上面明白写着报销来回差旅费,扫除了他仅存的忧虑,于是更坚定狂野的初心。

    复试的题目是《假如明天没有太阳》,他轻描淡写杜撰了一次黑夜里的偷窥。若是讲与人听,他定羞于启齿,但写在纸上,就觉得是在某个人的耳旁低声诉说的秘密,每一次,都只给看他文字的那一个人说。他大胆地添盐加醋无中生有。他文章中的母羊始终是不动声色的,他有时说它逆来顺受,有时说它乐在其中。他写了一篇没有任何熟人能看到的异样文章。

    得到一等奖回宫里后,大概有两三个月,他吃惊地在当时读者众多的《辽宁青年》上看到一篇关于他参赛文章的评论,遂心惊肉跳地把那两页撕掉了,为了私自留存,也为了不被别人看到。某一天,班主任在评语里把他定义为班里的“五虎上将”;某一天,几个外班的女生聚在一起又羞涩又兴奋地望向他;某一天,一直与他关系紧张的语文老师悄悄走近了他低下头说,不要太骄傲。又后来,他在一本借来的卷了角的杂志上一篇很长的文章的某一行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顿悟了一个隐藏的巨大秘密。

    他的等待顺理成章,到最后却无果而终。

    无处不在的投机取巧者在他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又一次关上了一扇原本为他打开的大门。上海那边来了消息,说十大显赫高校自主招生的政策临时改变。他并不十分沮丧,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时间去复习很烂的英语。

    二零零一年九月,他离开宫里到北京上排名前十之外的大学。

    他终于发现自己错过了最好的机会。在九个月前他刚获奖时,全国的约稿信就像宫里街道的小流氓黄彪子的斑斑劣迹一样数不胜数。每一封信都信誓旦旦,说投来一篇文章给他编进文集,若有三五篇就给他开专栏,最好能多于八万字,那样就出个单行本。他蠢蠢的欲望还是被即将到来的高考压制了下去。他一再警告自己:文章随时可以写,命运之机唯此一回。

    理智战胜了欲望,却最终陷入无法掌控的时间的泥淖。

    他不甘心在刚刚萌生的希望里沉沦,用最铁石的心肠拒绝了白天和黑夜的诸多可能,写下自认为最好的文章寄给约他稿件最迫切的一家杂志社,他等结果,却连回音都没有。给过他最高评价的《萌芽》口味变化,也不再发他的稿子。他疯狂地写,陷入自己铸就的文字的牢笼。他坠入无边无际的虚幻的梦境,怀疑之前的得奖及种种是他继承的基因过往的荣耀,也坚信那是他作为无足轻重旁观者看到的别人的过往。他是在忆及母亲孤独烦躁的形象之后醒悟过来的,他终于又一次坚决地摒弃掉了无休止的否定和怀疑。他无数次证明自己的文字立于塔尖,他从未亲见文出其右的对手。

    他想起那些破旧不堪的手稿,并把往日的岁月凝结成坚定的信念。

    不可逾越的梦里,他再次目睹了那个坚强的聪明人足够勤劳却一无所获的生命过程。总为开始欢欣鼓舞,却又一次坠落到了结局的悲哀里。他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进入,也同样次数地被甩到了现实,他希望以后知者的伎俩破解顽冥不化的现实,可是白费力气。他等待另一个人给出答案,为此熬过了新鲜的黎明和暮气沉沉的黑夜。新的黎明,他和微笑一起醒来。

    在振奋人心的秘密里,他坚信自己无所不能。

    二零零三年十月,他烧毁了所有未发表和永远不可能发表的小说退稿。在北五环之外一个荒芜郊野公园最偏僻的角落里,他用木棍拨弄着一簇簇文字化成的橘黄色火苗,就像突然想起,他转头对百合说,我们分手吧。

    百合不是融进火海的文字,而是陪他写下那些文字的爱他的女孩。

    沉浸在烟熏火燎中的百合,终于没忍住眼泪。

    他跪在地上,孤独地祭奠着敲击键盘的过往。

    你要振作起来。百合站了许久,终究没有问出那个“为什么”,她坚信懂他。两年前,百合在七个疯狂追求者中选他之因无它,他的贫穷、羞涩、谈吐、出身、自卑都无足轻重,重要的是他对所承载之累坦诚相告。

    对不起。他把头低进了樯橹之末的烟尘里。

    我爱你。百合知他最爱文学,其次是她,而此刻,焚烧完字纸又诀别与她,大体是心痛之后的绝望。百合愈加爱他,拒绝他强加于己的绝望。

    对不起。他起身,掸掉灰尘,隔了一尺之地望百合。

    你不要这样。百合心疼他,看他落寞之态,钢锥刺心。

    对不起。他绕过百合,绕过荒芜的樱桃林,消失在另一片树林里。

    百合呼他,没有回声,如呼他站过的那块被时间遗忘了的土地。

    热爱文学的女生在黑夜里独自啜泣,像极了他小说中被伤害的女孩中的一个。百合在阅读小说之后屡屡为虚拟而哭,今天则为强加于己的真实。

    他坚硬冰冷,仿若真视百合是他崭新小说里的一个虚拟的人物。

    十一月,他开始固定出现在寒冷冬天里的寂寥的红色的橡胶跑道上,百合在远处望他,渴望之态如待弥补生命之裂的某种可能,他视而不见。

    一个初雪未消的夜里,在只有两个人的跑道上,他邂逅了活泼的单身的并不美丽却众所周知的他老师的一个年过不惑的女同事。她惊讶于他叫她黄鹂老师,他并没有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他提出能约时间一起晨跑,她则问他刷几圈。他很快被她拉开距离,却仍气喘吁吁坚持比她跑得更久。

    他和黄鹂偶遇之难,不亚于拒绝掉进黄鹂秘密的无底深渊。

    背着在广告店里制作的号码布,他艰难地在热身的人群里找到了黄鹂。她仍旧需要他的自我介绍才弄清他是谁,在近距离的对视中,他还原了留在她耳侧若隐若现的往事。他回忆起二零零一年,那时他还没有追到百合。

    他也没打算跑完全程,只是气喘吁吁地在终点等她。

    第九名。他之热烈,如呼自己的荣耀。

    黄鹂调整呼吸,随他继续慢跑。

    他递去在热水里温过的瓶装水。

    热的?黄鹂接过,惊讶。

    他对以温暖一笑。

    圣诞节前夜,黄鹂到操场比往常更晚。他惯常不问原因,等她走近,他就先跑,她步速快,很快追了上来,并行着热身。她这回似乎慢了一些,后来还是追上了他,吞吐着欲言又止,终于开了口,问他,你认识百合?

    他不回头,仍旧跑,说,认识,我以前的女朋友。又问,她找你了?

    你知道?

    猜的。

    她放不下你。

    那都是以前了。

    黄鹂不语,他也不再说话。他们默默地同频率跑完了二十圈。

    黄鹂气喘吁吁,问,还跑吗?

    他也大口呼着气,说,看你。

    回吧。

    嗯。

    出了铁丝网圈起来的操场,再走过正对着操场大门的一段水泥路,往常,他左拐,回宿舍,她右转,到教工单身公寓。她已转过去走了一段,却扭过身喊他,问,你去哪里洗澡?他隔了十多米,回她,洗漱间,洗冷水。她怕秘密被风吹进另一只耳朵,犹豫了一下,还是跑到他近前,说,我那里有热水。他吱吱呜呜,表而不达。她替他决定,冷水会感冒,走吧。

    他等到了久违的机会,如所愿用自己的钥匙打开了她的门。

    他如贼,要在黄鹂贫瘠的土地里种植自己偷来的欲望。

    黄鹂不知,沉浸于被耕犁的片刻欢愉。

    百合倔强地在清冷阴沉的早晨的宿舍门口等着他。

    我知道你要干什么。百合说。

    对不起。他仍在重复字纸燃烧时的歉意。

    你这样行不通的。百合的泪腺就像接通了最深邃的海洋。

    对不起。

    他绕过百合,逃也似的离开了。

    你会害死自己的。百合对着冰冷的空气喊,染霜的草丛也听到了。

    二零零四年八月,黄鹂怀孕。

    传言信马由缰,他并不避讳,每天陪着被幸福加持的黄鹂走过操场、饭堂、图书馆和每间正讲着课或上着自习的教室的门口,任凭毫不相干的人添盐加醋地评论说:能把黄鹂肚子搞大的,其一是上任校长,其二是他。

    他和二零零一年的校长及黄鹂一样,成了众所周知的人物。

    十月,黄鹂流产。他也关上那晚打开的门,强硬地带走了自己的钥匙。

    十一月,百合在卫视频道的一档“找爸爸”节目中看到了他。他和一个离异多年带着八岁儿子的女人坐在一起,慢条斯理地讲着如何让单亲家庭的孩子走过残缺不全的童年。女人屡次深情望他,不知缘由的泪水止不住流淌。下了节目,他就将走进那个女人的空间,担起孩子爸爸的角色,却不是女人的丈夫。他以男人之长,填补女人倔强坚守中塌陷的屈服。

    百合一次又一次地打他电话,屡次通了,又同样次数被掐断。百合去宿舍楼,没有等到他。百合给他发信息:你苦心得到的将是回不去的后悔。

    过了一天又一夜,终究没有等到他的回复。

    百合见不到他,愈加无法自拔地沉沦到共处时光的美好里。

    他在男孩的家长会上认识了实习的语文老师孔雀,在孔雀办公室谈论男孩的教育问题时见到了孔雀的同事鹡鸰和白鸽,为感谢孔雀对男孩的关照,他以男孩母亲之名请孔雀吃饭时,又结交了她的师范同学春谷和秋禾。和男孩的表姐文子以及姑姑玉兰是在一次家庭的聚餐上认识的,男孩家四十多岁的女邻居则因为出于好奇主动和他搭话。他几乎是以解开复杂方程的耐心和智慧,和所有相识的女性都发生了瓜葛。他们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有的水到渠成,有的则是架不住软磨硬泡,到了最后,她们都陷进他精心布置的温暖的爱情许诺里。短暂里,他竭尽所能,并没有辜负哪一个。

    那个虽然做了男孩母亲但仍旧怀着春心的女人终于熬不住一厢情愿的等待,她甘心用所有此刻和将来换得他的永久的角色。他暗许了她某种可能,把她燃起,又关上了气阀或泼去一盆冷水,他等待她熄灭,她却如飞蛾,不管不顾地扑向光明,扑向烈火。他若不应,她真将自己烧成灰烬。

    他辜负得了所有的肌肤相亲,却不能伤害视他为爸爸的男孩。他差点被自己的道德绑架,却又想到了更远的未来,果断逃离了自己扎起的笼子。

    她们沦为他的过往,生活的另一种可能在时间的浸泡中呼之欲出。

    二零零五年四月,他心甘情愿被初中时盖同一床被子坚称他们两小无猜他却心知肚明早已形同陌路的报纸带到了一个前途无量的组织,他在报纸露出狰狞的面目之前,激动亢奋地接纳了置身其中的处境和天花乱坠的未来。他和报纸以及报纸的领导称兄道弟,替他们谋划未来。之前写满人名和阿拉伯数字的黑板被还原黑色,他用白色的粉笔重新写上崭新的概念和预期,他骂他们鼠目寸光无所作为,他们折服于利益,任他颐指气使。

    某个夜晚,陌生女孩甘愿给他仅存的视为财富之物,他忘记自己有没有拒绝。白天的懵懂里,他宁愿信其为梦。他们都误以为他沉陷于欲望。

    他试图和所有的女性谈恋爱,他们愈加坚信他沉浸其中。

    所有的人都达成共识,跟着他秘密转投另一个前途无量的组织。他给了每一个跟随者私下的许诺,他们坚信许诺的排他性。他们给他通风报信,彻夜不眠,监视彼此的一举一动。他被自己点化,甚至想长久地留下来。

    百合报警,他所有的计划胎死腹中。

    百合在蹲着的人群里拉他起来,抱紧他。他压制住愤怒,无动于衷。

    六月,他无证驾驶,诡异地撞向了一辆逆行而来的价值不菲的汽车,对方颐指气使,他毫不示弱。对方不断地打电话,一辆又一辆铁皮鲜亮的车子在并不宽敞的马路上排成了长队,每一个从车里钻出来的瘦弱或者肥胖的家伙都凶神恶煞。他们故意亮出附之于身粗壮的金链子,五颜六色的纹身,及别在滚圆肉体之上的精致的钢刀。他见他们摆出打架的阵势,也洞察了他们色厉内荏虚张声势,他饶有兴趣地观察他们烦躁不安地等待着他的妥协。他不动声色,考验着他们运用恫吓语言的能力,果然沮丧失望。

    他坚持公事公办,即使他自知无证驾驶。

    对方妥协,赔了笑脸,也赔了钱。

    他仍站在被恐吓之地,落寞无趣,望着被洗礼了的人们如释重负地钻进自己无所不能的领地。他为他们心生悲哀,也深深地为自己感到悲哀。

    毕业在即,培育已久的感情在床铺之上和下水道里各自表达。

    百合仍没有放弃追随于他的权利,寻了三天,却意外地在图书馆见到了他。他在离别的情绪之外独居,安静地敲打着黑色键盘上的白色字母。眼前所见让百合想到了他们共同的过往:他畅想于世界,她畅想于他。

    他再次拒绝了百合委屈求全的复合,并直截了当否定了百合自认为的对他的懂。他默认自己不属于当下,懂他者,在未来,或某个人的梦里。

    七月,百合怅惘地去延庆上班,把过往消解在郎朗的读书声中。

    他没有做任何就业的打算,夜以继日在图书馆里敲打键盘,貌似在无能为力中捡起一个旧日的梦。他自己明晰,此刻努力的,是万千可能的美妙开始。他做好了进入文学史的准备,写下小说,也记下规整体面的日记。

    如同受到莫名神秘力量的加持,撂荒许久的写作的能力不但没有消失,反倒在他身上异变成标新立异而又不同凡响的惊喜。他十个月里写下的十五个中短篇小说就像撒在肥沃土地里的优质粮食的种子,接二连三地在不同文学杂志上亮相。他和他的小说的出现令文学界措手不及,他的文字更反衬出同龄写作者叙述的味同嚼蜡,他们无法对他视而不见,可找遍所有的手头资料也弄不清他师出何处,激烈争论后,他们承认了他的野蛮生长。

    十一月,他获得了以扶持新人为己任的邱华栋文学奖。

    在那个以抬举他为主题的颁奖典礼上,他不再仰望无数次想冒昧拜访却又止于羞怯的莫言、余华、苏童、格非、李洱、西川、江河以及毕飞宇和池莉,他视他们如从古老战场走来的崭新的敌人,隐藏起无法切割的敬意,低头从他们手里接过奖杯和奖金,趾高气扬地忽略了他们对他超过这个年龄段作家的少有的溢美之词。他坚信所得非幸运,而是实至名归。

    余华皮囊的日益苍老令他心生悲痛,他曾深陷《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的天才叙事。他记得余华和他同一天生日,比他年长整整二十二岁。

    他躲过了余华对他的注视,逃避往事以及未来某天的伤害。

    他的名字登上报纸的头条和杂志的封面,在百度里输入那个精准锁定他的代码,千百篇文字和图片呼啸而来。无数陌生来电帮他回忆故人往事。

    百合在夜里打他电话说,你终于如愿以偿了。长久的沉默,令双方都无所适从。他以为她要继续进行某种误解的陈述,她以为他要对她信口的评判进行激烈反驳。他们停滞在等待里,互相不能清晰地把控彼此内心。

    我要的不是你以为我要的。

    不就是此刻所得吗?

    不是。

    那是什么?

    或许。他说,某一天我会告诉你。

    百合沉默。如隐见某种希望,怕一开口,又遁于无形。

    他沉默。释放了某个秘密的引子,不能再深说。

    百合忘记了初衷。她不得不把期待留在电话的那端,她怕自己欲言又止,未料却是无言而止。她竭力摇橹驶抵他,却发现他是更快远去的船。

    百合不懂自己,怀疑传染于不懂他。

    二零零九年,他的长篇小说《竹马是不会驰骋的马》在《萌芽》发表。有别于同时代写作者对青春千篇一律阳春白雪的描述,他一反常态,让青春沾染了令人心悸的冰冷血腥。他把稚嫩的青春浸泡在无能为力的绝望里。

    无数人因为他的文字惧怕长大;另一些人在夜晚常常因为恐惧而泪流满面;还有的人推荐给自己深爱的男人和女人,让他们看清人生之艰难,更好地珍惜当下的生活和此刻可以相依的人。冬天,一个叫秦晓月的女孩自杀了,从十八楼一跃而下,把自己砸死在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抹平的水泥地上。一摊血,如同青春的馈赠,弯弯曲曲流向低洼的妥协之地。在秦晓月陷入绝望的诸多证物中,有一本刚刚出版的《竹马是不会驰骋的马》打开在床头,显然正被阅读。警察查明,秦晓月是失足女孩,半个小时前,一个戴眼镜的文质彬彬的男孩子刚从她的屋子离开。在垃圾桶里无数个揉搓成核桃一样结实的纸团里,揪出一只避孕套,里面的糊状物来自另一具肉体的宣泄。警察集体阅读他的书,试图寻找到解释案件的有力证据。

    裹挟在命案中的小说很快被禁,又很快出现盗版。他是所有事件的道听涂说者和旁观者。他所到之处见人捧读他的小说已习以为常。没人知道他是作者,常有人在他面前炫耀读书之后的真实获得。他附和,如惯子辈。

    二零一一年,他开始了一场崭新的恋爱。

    那个小有名气的企业家的女儿从美国回来后似乎从没有爱情方面的打算,她借用家族的资本开了九十九家男士内裤专卖店。吃瓜群众议论纷纷,说她在每个店里都放了尺寸特殊的一件,在等购买者,也在等称心如意的男人。他的内裤永远是最普通的那种,他也是她万千传闻的一个道听途说者。他不认识她,也没到过她的任何一家内裤专卖店,甚至从没想过要去见她。仅仅依靠真假难辨的传言,他就开始以她为主角写一本励志的《女王前传》,书出版后大卖,吃瓜群众都知道写她,她也知道写她。没有人追究为什么是前传。她约了他三次,他才和她一起喝红酒。她感谢他给她立了传,他看出了她的孤独,他放任她把自己喝得胡言乱语。他起初的拒绝是精心策划,他的迎合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他把她作为研究的对象,发现剥离华丽的金钱的外罩之后,眼前这个坚硬无趣的女人真的一无是处:不美丽,不贤惠,不温柔,甚至讲话所用的辞藻都粗俗乏味。他试图改造她,一切努力却都成了她疯狂爱恋他的不可抗拒的理由。在他别有用心的压制下,她成了他的奴隶,任他呵斥驱使、为所欲为。她等待一桩盼望已久的婚姻,他却不知所踪。她在伤心欲绝后开始发掘毁坏自己名声的各种诡异姿势,终于从一个温顺励志的女强人沦为报纸娱乐版的谈资,有人因为购买以她为主角的视频而被派出所问询,她则在另一个派出所接受更苛刻盘查。九十九家男士内裤专卖店关张,她匿于流言飞语,有人在报纸专栏里写文章谴责他,但微弱的声音很快被铺天盖地赞扬他的文字灭顶掩盖。

    二零一二年,他摊上一桩官司。

    睡眼惺忪的警察在夜晚巡逻时被惊慌失措的叫声惊醒,他们只看到缩在墙角胡言乱语的女人。他们打算把她送回去,她却坚称受到了非礼。警察没有发现为非作歹者,也不想大动干戈去找一个犯罪未遂的倒霉蛋。女人一路哭哭啼啼,仿佛她最为宝贵的东西被人偷走。他们似乎在黑暗的路途上达成了某种妥协,也或者他们真正的目的并不是抓住为非作歹者。女人止住了哭泣之时,警察也决定了要给乱七八糟的夜晚一个交代。他们轻而易举从监控录像里锁定了他。他刚起床,还嘟囔着送鲜牛奶为何这么早。

    警察从身份证上的信息得知他是《竹马是不会驰骋的马》的作者,他们大喜过望,叫来了没有外出执勤的所有警察,挤在狭小的审讯室里,就像聆听一场专家的小型讲座。一个警察慌忙起身,打开了束缚他的手铐。

    他近距离观察自己的粉丝,听他们羞涩地提出稀奇古怪的问题。

    有的问,你说的那种配方复杂的饮料真有那种效果吗?还有问,秦晓月第一次被强奸的时候为什么不反抗?也有问,阚招娣是不是天生的受虐狂?他看他们,如见自己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也坚信他们都是他所塑造。

    他塑造的警察说,走吧,查清了,就是喝多了酒,纯属误会。

    这就完了?

    完了,对不起,让你受苦了。

    可是?

    我们为自己的鲁莽道歉。

    他用心良苦的逃亡毫无用处,精心的伪装也没有被任何人戳破,他觉得自己玩了一场拙劣的游戏,虽在警察那里得到了另一种饱满的收获,却对开始于夜晚的冒险心存不满。他归咎于同谋者,额外得到了另一种补偿。

    功成名就者盛赞他走上了别人无法企及的高度,甚至无底线地给他不断超越预期的头衔和奖励。他知自己被羡慕嫉妒恨,却仍被巨大挫败绑架。

    他鄙视和痛恨当下的自己,恨不能速死以得新生。

    二零一三年,他得知百合结婚,突然萌生一个疯狂的想法,但被一个急于完成的小说耽搁,再想起,百合又离了婚,他只能怅惘地不了了之。

    二零一五年,他疲惫至极,清醒地洞察到自己已经走到了一个死胡同,前行不能,也无处拐弯,却又并未走到他所认可的意欲到达的那一步。他不断重复的创作只不过是令人怜悯的多巴结一些读者以获得更多稿费,他痛恨自己从一个脑力创造者堕落为了体力劳动者,他决定作出根本的改变。

    九月,他宣布停止一切手头工作,撰一部死后可垫头做枕的书。

    讽刺他故弄玄虚的人经过一年多细致入微的侦察之后,终于承认他做出了一个值得当下作家学习的伟大的决定。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静心创作,各种捕风捉影的揣测纷至沓来:有的说他去了陕北的一个煤矿;有的说他在京郊租了个农家小院;还有的说他去了签约的海南省文联创作基地。某一天,一家文学报纸的编辑说在加拿大一个偏僻的小镇上碰到了他,但呼他不应,因此作出让人信服的两点结论:一是误认面貌相似者是他,二是他为了隐藏好自己而装聋作哑。那家报纸的读者们似乎更相信第二种可能,因为好奇和探险,很多人甚至秘密地前往了编辑所说之地,希望有所斩获,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带着他的鲜为人知的秘密回来,但结果都大失所望。那么他到底去了哪里?答案越多疑惑就越多,他终成了无法破解的秘密。

    新作家的小说很快填补了他离开留下的空白,他的粉丝们大多转变阵地,找到了新的偶像,只在偶尔整理旧书架时,会因为看到他的书而想起他,但这并不能改变他的书被放到后排甚至下架的悲哀,连带着他也逐渐成为了不能归咎于时间的被遗忘之物。如他说过的,新陈代谢无处不在。

    二零一六年九月,他的名字重新登上报纸头条。

    涉嫌杀人被捕。

    更多的人开始回忆他,如回忆自己循规蹈矩的过往的岁月。

    有人在连连嗟叹的惊讶之后,怀疑只是同名者,可这个美好的推断很快被自我否定了,因为他带着镣铐的形象深入人心,一如他当年文学的号召力。头条之侧,是一条简短的书讯,他的磨杵之作将很快与读者见面。

    这边杀人,那边出书,没人弄得清报纸的编辑们有意为之还是拙劣地闹了乌龙,也无人对此发表议论。最大的原因或是所有人对书讯视而不见。

    他对附加其身的指控毫不避讳。他承认强迫一个陌生人为伟大的文学献身,但更强调自己愿为文学心甘情愿的毁灭。他一再声嘶力竭地抗拒对自己杀人犯的污蔑,他坚称自己是行动主义文学的开创者和践行者,并宁愿为之死一回。他鄙视那些同行者的苟延残喘,他质问他们依然风生水起活着的合理性。他把自己的双手和双脚都献给了文字,他把自己的血液做成了墨水,让文字的心脏跳动。他知道自己在以命书写,却并不打算回头。

    警察斟字酌句研究他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终于有所收获,他们找到了他在宫里老家的破败房子里写出的晦涩难懂的小说。第一个人读完第一页就看不下去了,第二个人一边看一边破口大骂,说都是些狗屁不通的文字。他们几乎放弃,却有人推荐了一个刁钻刻薄的文学批评家。

    批评家说,天哪,怎么可以这么写。

    又说,天哪,真能这么写。

    这个名叫硬舌头的批评家如遇故人,欢喜的几乎要跳了起来。

    硬舌头勇敢地走进了他用文字构筑的地域广阔的迷宫,有时被热闹的场景诱惑得踮起脚尖迟迟不愿离开,有时被滑稽的人物逗得哈哈大笑,也有时,看到了不忍直视的场面,惊得大汗淋漓。硬舌头在一条壮阔宏伟的征途的关键处被挡住了去路,呼问原由,得到的答案是小说到此为止。

    硬舌头找到了小说家,希望他能构筑完文字的浩瀚迷宫。

    警察怀疑他们在对暗号,强行将硬舌头拉出了会客室。

    你们在扼杀伟大的文学。硬舌头不屈地替小说家呐喊。

    警察的一再追问让硬舌头敏感地意识到必须让更多的人认识作家的自戕和小说的伟大。硬舌头承认自己只是这部未完成小说的平庸的阅读者,但即使这样,也不吝于把自己的非同寻常的阅读经验分享给忙于生计的大众。硬舌头相信能够通过不遗余力的解读让这部迄今为止最真诚的小说得到认可,也期望动员全社会的愤怒施压警察,以让认罪的小说家完成他的伟大作品。硬舌头干涸日久的笔即将生锈,他兴奋于等来值得评论的小说。

    他们怀疑他的精神出了问题,做了一次细致入微的鉴定。

    十月起,他的无名未完的小说持续在晨报文学板块整版刊出,并在评论板块刊发硬舌头篇幅更长的解读性文字。大部分人仍旧看不懂,但因为是一个杀了人的将死的作家写的神秘莫测的小说,很多人还是会以好奇之心扫上一眼的,他们对看不懂已经习以为常,并不因此否定自己的学识和见识。十一月起,事情起了变化。更多的评论家开始在更多的杂志和报纸上发表对于那篇神秘小说的评论,他们分析人物,分析句段,分析措辞,俨然像解剖世界上存在过的那些伟大的作家一样严谨和仔细。又过了些时间,许多杂志开了评论神秘之书的专栏,约请更有分量的当代作家和评论家进行解读。晨报的发行量居高不下,他们为神秘之书腾出了更多的版块。

    一时无人不谈神秘之书,任何人都像是看懂了的行家。

    文化官员忧心忡忡,拿不定主意是否要使用权力禁止杀人犯的文字畅行无阻,但某个决策者想到当年躲在被窝里偷看《废都》的往事后,终于打消了这个貌似有成就感的念头。逆风而动的努力难免产生适得其反的结果,他们决定置若罔闻。他们可不想把经年积攒的名誉掺杂进文字是非。

    元旦到来之前,从美国回来的刑侦专家在一档电视节目里谈到了神秘之书。专家说在美国处理过一个极端的案子,一个衣冠楚楚的绅士为了享受女人哭泣的欢乐,在一年多时间里先后杀死了十三位女性。绅士最先的目的不是杀人,而是痴迷女人无能为力的哭泣,但失手杀人之后,绅士变本加厉,疯狂迷恋上女人死亡前的哭泣。绅士坠入欲望黑洞,无法自拔。

    专家说,关于神秘之书,倒是可以分享一些独有的经验。专家卖完关子之后,很快被请到了分析案件的队伍里,如愿给警察带去了崭新的希望。

    专家对照数量众多的未破获案件,在他的小说里找到了铁证如山的证据。他们终于承认他是一个忠诚于读者的小说家。写到小偷,他就去做小偷,记下偷窃的步骤,细品偷窃前后附着于心的万千变化,以及衍生的更多惊喜。写到嫖客,他就去暗处,导出堵塞的精液。他的文字都有出处,这唯一的出处就是他的强行介入。他以此种方式让自己的文字魔力无限。

    他以血液浇灌己出之文字,唆使它们俘获陌生人的感情和信仰。

    他的读者们震惊地发现,的确是在与内裤女郎情断意绝之后,他出版了诡谲奇妙的《女性生理学》。调皮深刻的文字以内裤女郎为例,解剖女人虚荣假面下的真实,比如对声名的追求,性的饥渴,内心的荒芜,皮囊的虚妄,快感的稍纵即逝,欲望的无止境,贪婪的无处不在,等等。他的小说因诚恳呈现常人无法触摸的异态而大受欢迎。评论家自诩圣洁的阵地很快被狂热的读者攻陷,违心地选择了随波逐流,言不由衷地说他填补了空白。年底,《女性生理学》获得郭沫若文学奖年度新人作品奖。半年后,该书被达特蒙德翻译到哥斯达黎加,意外获得国际图书展销会的畅销书奖。

    他的读者坚信他的小说配得上所有已获得和将要获得的荣耀。

    更多人在《女性生理学》中发现了若隐若现的证据,他们意图解锁内裤女郎更多秘密。娱乐版块不甘人后,发布告说要揭开挡住窥视权的所有帷幕。一干相关者摩拳擦掌时,内裤女郎醺酒而死的事实让他们心灰意冷。

    读者们承认他暗藏在文字里的巨大隐喻,旧作被一抢而光。

    出版社的人到监狱和他谈合同,他们不在乎钱,他也不在乎钱。他们隔了铁栅栏签字,或者只是一个口头的协议。更多人被他的小说导入亢奋。

    警察也豁然开朗,开始只字逐句研读他的神秘之书,就像给每一桩没有破获的案子寻找注脚和答案。他们日复一日奔波在失而复得的惊喜之中。很快,厚厚的一摞卷宗就堆在了墙角,那是专属于他的,如他文学的成就。

    紧接着,警察又艰难搜齐他之前出版的所有的书:《与绯闻缠身的女人谈恋爱》《九次真实爱恋和一个假儿子》《我在传销组织爱过的女孩》《竹马是不会驰骋的马》《女王前传》《女性生理学》《七日之恋》《七十八座车站抵到的远方》《残暴数学史》《重生》,等等,以及数量众多的非著名中短篇。警察也在积尘里扒出往年的卷宗,一桩桩比对,核定已知的作案者。

    他的小说和案件如人欲之萌动和释放,席卷了悬浮空中的所有荷尔蒙。

    百合不能接受他的必死无疑,她对他永存着从不冷却的希望。

    你达成了人尽皆知的目的,却要死了。

    我留下了永恒之物。

    又能怎样?

    那是我活着的意义,也是我求死的意义。

    说完,他戴着镣铐转身走了。她欲呼,却倾力而不能。

    她明白,仍不懂他。他们之间将以此种盖棺定论做永恒的分别。

    她泪流满面,哭不能返回的岁月及戛然而止的芳华。她没有什么可后悔,因为所有的抉择都与她无关,她是不幸的抗拒者,最终仍沉陷其中。

    若挑她错,就是择他为伴。

    他的错,她不确定,是不是小说。

    他低语的秘密给了她些许的宽慰,她认作那是他爱她的证据。

    又能如何?她突然陷入无尽的伤悲,是觉醒,也是幻灭。

    她离开,没有回头,向永恒的不再见面,向彻底泯灭的温暖和希望。

    记者长途跋涉,找到他宫里的家,扒出他毋庸置疑存在过的父亲。

    在惯常刊载他小说的报纸版面,披露了令人震惊的基因传承:他父亲也是作家,年少成名,先锋小说举足轻重的人物,写出了候选无数文学大奖的奇崛诡异的小说,与多个名声显赫的女性产生过真伪难辨的爱情的传说,离过两次婚,在鲁迅文学院与严歌苓同班,在可以坐享其成的年龄选择更大难度的写作,将成之时离奇死在一个陌生女人脂肪堆积的肚皮上。

    见识过最离奇古怪秘密的记者们为所发掘的内情深感惊讶,他们把他写小说的天赋理解为一脉相承,也坚信在某个神秘的角落留存着他父亲未完成的令人期待的书稿。他母亲却说,那些写满污秽文字的纸张连同他父亲被不洁女人们玷污的身体一同被埋进了北边塬上花椒林包围起来的黄土里。他们并不信他母亲的话,认为她因别有所图而设了圈套,却又拿她没有任何办法,总不能扒开棺材去验证。只能任由秘密仍旧守玉其身。

    他们疑惑他父亲当年的死亡为何悄无声息。

    镇上的一个女人疯了,有时赤身裸体,有时胡言乱语,听说她以前在粮站对面开了间理发店。她长相出众、剪艺精湛,盈门的顾客里多是抱着美好愿望的青春俊朗的男孩子,他们的头发一理再理,仍旧不厌其烦地要求着毫无意义的新的发型。他们的消失皆因她被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诱惑,她渴望成为幸福的人,却成了杀人犯。她的体面结束于遥远的一九八二年。

    他从不打探自己的父亲是谁,也或者默认了自己从来没有父亲。

    监狱看不到报纸,他丝毫不知从他身上延展出来的无穷无尽的沉浸在时间黑洞里他无从知晓也拒绝打探的旧人往事。他既有的认知之外注定都成为惊喜或伤痛,他对前者不抱希望,后者在梦里一次又一次推他到绝望。

    他死于二十六年前,也死于十五年前。他的疯狂拔节的野心和与日俱增的仇恨击溃了他的溃败。他偶遇了丧子者的伤心欲绝,重新振作起来。

    他宁愿母亲从未迷恋过文学,同样祝愿追加给百合。他是母亲的不孝的儿子,他是想替百合杀死自己的人。他一次又一次假想着很多年后,翻越千山万水去寻找孤独烦躁的百合长大成人的儿子,买一把锋利的钢刀,递过去,替百合积攒着愤怒的儿子行凶于自己。他悲伤,不会再有那一天。

    三十五年前遗留的手稿注定无法超越。他无法想象那是漆黑到何种程度的夜晚,即使耳聪目明的人也看不见亲情,看不见爱情,看不见廉耻,看不见即将升起的太阳底下的所有光辉和荣耀。有人被自己汹涌的子孙牵引,却最终被即将诞生的血脉仇恨。那一天是文学史上一个巨大的黑洞。

    痴情男人的刀法不够精准,负心男人却死在梦想照进现实的前一刻。

    隐姓埋名的年老的写过小说的男人即使背负着无所谓再多再少的愧疚,仍旧在风烛残年之际失去了自己年幼的儿子。生命微火随之熄灭。

    他很多年都只字不写,他根据母亲口里的蛛丝马迹兑现生命的价值。

    录入电脑的小说原本属于发霉变质的稿纸,此刻,工整有序地被打印到洁白光鲜的A4纸上,在法庭墙角的桌子上堆成厚厚一摞,是他的有罪之证。他十五年前开始研究那些艰涩的文字,和经历的岁月一起磕磕绊绊读懂充斥着偷窃、嫖娼、偷窥、强奸、暴力、吸毒、贩毒、杀人以及更多难述之文的神秘之书,这是他曾经深恶痛绝最后却推崇备至的真实的生活,他对书写者疯狂喜爱又恨之欲杀。他凛然接受被敌人千回百转的文字杀死。

    这是他不幸命运的必由之路,他在噩梦里一次又一次预演和抵达。

    他心甘情愿背负恶名。他干脆利落地认罪,伏法。

    他死后不久,核定他死刑的证据以小说之名出版。

    书名:《遗失在黑暗洞穴里的基本事实》。

    硬舌头等到了其一生之等待。人们连篇累牍、日复一日读到硬舌头对已经有了名字的神秘之书的各种推崇备至的解读和评论,很多人已经忘记书里究竟写了什么,或者他们根本就没有看过书,也不打算去看,只是循着硬舌头的文字,一致认可了那是一本好书,弄清了书里的一个又一个的名字,一个又一个的故事,镶嵌其间的一个又一个的把戏,甚至男女角色床笫交欢的动作都被私底下狂热模仿——书以其魅力终成神明般的存在。

    评论家们承认硬舌头的绝对权威,却仍旧试图发掘“遗书”新的价值。

    似乎一切都凝固成定局,书,作者,评论者,读者,以及文学史。

    可在醉酒醒后的某个黎明,硬舌头却顿然开悟,如同回想起一件岁月久远的往事,也如被神秘之人附在耳边吐露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秘密。硬舌头不愿醒来,仍旧沉浸在三十六年前对那个热情似火却又绝情如冰的外表美丽的女人不可自拔的迷恋里。她知硬舌头愿为她杀尽天下情敌,仍旧用移情别恋残忍诱导。硬舌头永别了唯一之爱恋,坠入了无穷无尽的梦魇。

    硬舌头又见到了水乳相融的挚友,无止尽的哭泣成为宣泄情感的唯一通道。其宁信黑夜里的鲜血迸溅是个噩梦,能接纳的未来也只有文学和远方。批评家艰难痛苦地践踏着自己的诚实和善良,追求其存在的一切意义。

    秋天去了,硬舌头虽抗拒,却也不得不再次进入残忍的冬天。

    没人知道这年的冬天为什么迟迟不下雪,倒也不急,只耐心地等待。

    突然一日,冷空气从北往南,雪花自上而下。

    望雪的人,如常地经营着自己的生活。

    二零一七年十二月十五日,硬舌头刚对媒体只言片语披露了新发现的关于“遗学”的意想不到的秘密,就在初雪之夜的车祸中变形而死。硬舌头喝了酒,无证驾驶。肇事者踪迹全无,警察误以为死者自己杀死了自己。

    百合是这场意外死亡的遥远的日渐苍老的旁观者。

    她神情落寞,如祭至亲之人。

    没人注意到死者怀抱一本厚厚的硬皮之书,或者他们视而不见。

    警察手忙脚乱清理完现场已是黎明,生死之地又回归清冽和寂静。

    雪越下越大,白茫茫一片。

    满航2017年12月14日下午初稿于八里庄鲁迅文学院208

    12月15日下午二稿

    12月17日晚定稿于清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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