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的生日，收到祝福和礼物、准备蛋糕和大餐，想来这些年过来过去也无非是这些节目。忽然想起红楼梦中描绘的生日场景，一时兴起梳理一下。
《红楼梦》中大大小小的生日宴不下十场，包括贾母的八十大寿，贾敬、贾政的半应酬式家宴，凤姐、宝玉、宝钗、黛玉由长辈牵头的“做生日”等，各有各的热闹法，也各有各的小插曲。
贾母是宁荣两府地位最尊崇的老祖宗，又是元妃的祖母、国之诰命，她的八十大寿自然非常隆重。
先看时间安排。贾母的生日是八月初三，可考虑到届时亲朋好友齐聚，怕宴席摆不开，就决定拉长时段分散开请。于是从七月二十八到八月初五，宁国府中单请男客，荣国府中单请女客，大观园也别闲着，缀锦阁、嘉荫堂等地方大的院落都收拾出来做宾客休息游玩之所。有多少客要请呢？二十八日是皇亲国戚专场，各种王侯加上诰命，具体名单可以参照第十三四回的秦可卿丧礼；二十九日是朝廷重臣和夫人列席，阁下、都府、督镇，都是些中央和地方的文武官员头目；三十日则是贾珍、贾赦、贾政的上司、同僚以及远近亲友，含家眷。以上是公宴，可以看出地位高的先请，地位低的依次排开。进到八月就是一拨又一拨家宴了：初一是贾赦的，初二是贾政，初三时贾珍贾琏，初四是合族大聚会，初五是有头有脸的管事仆从，先亲后疏，先高后低。
再看寿礼。从七月上旬开始，寿礼就源源不断送入贾府。因为贾母是诰命夫人，礼部按例赐如意、玉环、彩缎和五百两银子。元妃又专门送来金寿星、沉香拐杖、迦南佛珠、福寿香等厚礼。这是投其所好，贾母最是慈悲，信佛，祝寿同时要给些礼佛用具，让她平日里用得上、用得体面。其他的亲王驸马、文官官员往来道贺，礼物多得数不清。家家干脆找了间堂屋摆上大桌子，铺了红毡，将所有珍奇之物罗列好，请贾母前来过目。起初一两天贾母还兴冲冲过去瞧，后来烦了，只传话让凤姐看着收拾。其中有些堪称稀世珍宝，比如整架慧纹绣屏，怕是皇家都无缘一见。
再说宴席，公宴以二十八日最为隆重，北静王、南安王都来捧场，贾母等按品大妆，谦逊应酬是少不了的。入席后，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凤姐等站在贾母身后雁翅排开，小心侍奉，姑娘们一概没列席，若非南安太妃主动邀请，连出场机会都没有。点戏也很讲究，戏本子从下至上经过N多道转手呈到席上，宾主再在反复推让后一一点好，不禁让我们回想起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的传菜和第二十二回宝钗生日时的点戏。看戏、吃饭、喝茶、逛园子，一天折腾下来难怪贾母累乏了，接连几天躲着不出来，命邢夫人、王夫人替她待客。
家宴多热闹呢？想想第五十三、五十四回的元宵夜宴吧，灯烛辉煌，铺陈豪华，人员齐整，其乐融融。停！如果再这么写一遍多无聊啊！曹雪芹先生偏写写乐极生悲。悲的不是老寿星贾母，而是她最宠爱的凤姐。两个婆子趁家中忙乱偷懒，还跟宁府大奶奶尤氏顶嘴，就该好好惩办。凤姐顾着老太太的好日子没有立刻发作，而是让捆起来过几天再说，谁知刁仆们就撺掇着邢夫人给了她一个好大的下马威，让她有苦说不出，有冤无处诉，没几天就气得旧病复发，越拖越严重，终于丢了性命。贾母这生日过得韶华胜极，却也埋下了悲剧的伏笔。
贾敬、贾赦、贾政的生日我觉得很没意思，无非是在府中设宴邀请亲友们一聚。因多是外客，更像是公务宴请，觥筹交错甚是无聊。贾敬生日在九月，正值菊花盛开，无奈他一心好道，家都懒得回，贾珍虽预备了宴席和节目，却因儿媳秦可卿生病很是心焦，哪有喜庆的氛围呢？贾政生日更狗血，好好的宴着客，忽然宫里来人传旨，也不说好事坏事，只叫赶紧进宫面圣。贾政换了官服匆匆忙忙就走了，留下一家老小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过了好久跟去的仆人才回来报喜说元春封了贤德妃。按理说这是最好的生日礼物了，却没带来惊喜，反而是惊吓的成分多。
宝玉的生日是重头戏，作者专门用了两回，分了好几个场景，贡献了不少经典画面。宝玉和宝琴、邢岫烟、平儿是一天生日，但这四人情况不一，关注度也就不同。
宝玉是年年大办，所有人都知道，寿礼自然也全。家人这边，大嫂子尤氏送了一双鞋袜，是当时很合理的配置；二嫂子凤姐送了荷包及波斯国玩器，因为她娘家曾主管各国进宫朝贺事宜，自然外国玩意多；姊妹们五花八门，扇子、诗词、字画，个表心意罢了。亲戚这边，舅舅王子腾是一套衣服、一双鞋袜、一百个寿桃、一百束上用银丝挂面。薛姨妈略减一等。长辈嘛，送穿戴是标配，寿桃、挂面这类吃食人家也用得上。另有道士姑子送的东西，多半带着祈福的意味，比如供品的顶部，即供尖儿，供过神佛，吃起来是沾福气的，再比如这些公子小姐要给神佛挂名到孩子或弟子，以求庇佑平安长大，生日时要换新的寄名符、锁。这天贾府在各庙里布施僧众也是为了给宝玉积功德。
和我们现在过生日略有不同的是，红楼梦中过生日的小孩子要给长辈们行礼。宝玉一大早就起床梳洗，穿了新鲜衣裳出来，先在院中摆香案祭拜天地神佛，然后去宁国府宗祠里叩谢祖宗，接着要拜祖母、父母，因为贾母和王夫人出门随礼国丧、贾政外放学差都不在家，所以只象征性地在月台上拜拜，接着顺路给尤氏行礼，再回荣府拜薛姨妈，随后所有比他年长的人房里他都得一一去过，算来从李纨的稻香村到凤姐的院子，再到迎春的缀锦阁、宝钗的蘅芜苑，得转一大圈。这还没完，不仅是亲戚，奶妈家也少不了。李嬷嬷虽然很讨人厌，到底也有养育之恩。另外还有赵、张、王三个奶妈，我记得贾琏的奶妈是赵嬷嬷、迎春的奶嫂是王住儿，难道长于自己的兄弟姊妹的奶妈也得拜拜？这一大套拜下来确实繁琐，但我觉得很应当，生日就要向所有亲友表示感谢，尤其父母，毕竟生养之恩大于天，不知道感恩如何配做人呢？
宝玉的礼行完了，按照流程他该接受众人的回礼了。不过王夫人交代了，宝玉年纪小，怕受磕头折了福寿，所以大家只是分批次来作揖下福，皆不曾磕头。虽说不磕头，这礼也挺复杂。以平儿为例，平儿来祝寿，先给宝玉下一福。这个“福”即万福礼，是古代女子最常用的礼仪之一，具体动作是双手握拳，右拳压左拳，放于左腰侧，弯腰屈膝，口中道“万福”。87版电视剧《红楼梦》中黛玉见宝玉、湘云刚出场时行的都很标准。平儿行了礼，宝玉作揖还，这是第一道。第二道平儿跪下去，宝玉也跟着跪下，遵王夫人的话没有磕头，却也和磕头差不多。第三道重复第一道，平儿下福，宝玉作揖。如此才算一回礼毕。
礼已完了，袭人偏推宝玉再作揖，解释道今天也是平儿的生日。宝琴是贾母看中的人，初次见面就逼着王夫人认了干女儿，要自己养育调教，她过生日也和宝玉一样有人记挂有人筹备，礼物和祝贺都少不了。邢岫烟是邢夫人的侄女，一门不起眼的穷亲戚，平儿和她们相比只是奴才，所以岫烟和平儿的生日都没人注意到，若非袭人和湘云说出来，就这么不声不响过去了。既然说破，四人对着拜了一阵，探春让赶紧补礼物，她们也少不得去各房客气客气。
除了送礼，吃长寿面也是生日当天必不可少的习俗。礼也收了面也吃了，还不算完，白天大家在红香圃开宴行酒令，成就了“憨湘云醉眠芍药裀”的美景，夜里“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抽花名签，更是亲密热闹，妙趣横生。
有学者考证宝玉生日恰在四月二十六芒种节，时值春夏之交，天气和暖，百花争艳，又赶上四人同日生日，大人们都不在家，气氛很轻松很热烈。再没有繁文缛节，宝玉和姑娘们自自在在行酒令，雅的是射覆，俗的是划拳，只听那锦心绣口妙语迭出，便见得花红柳绿觥筹交错。湘云不知不觉喝高了，在外头青石板上打盹，活化出一联唐诗来：醉眼芳树下，半被落花埋。这一场景最能体现她“是真名士自风流”的魏晋风度，历来为读者称赞。大张旗鼓的酒宴结束，怡红院中又起了夜宴，不过这回是偷偷的，待巡查的婆子们走了才开宴。原是袭人、晴雯等丫鬟私自凑钱要给宝玉过生日，却为多几个人抽花名签热闹，到底请了宝钗、黛玉等前来。花名签预示着各人命运，黛玉的“莫怨东风当自嗟”已然有“一朝春尽红颜老”之兆，麝月的“开到荼靡花事了”更不吉利，连宝玉都皱了眉头。果然，怡红夜宴是《红楼梦》中最后一次欢快的聚会，此后便日渐衰颓，再不复“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
宝玉的生日热闹归热闹，到底不是老太太给“做生日”。老太太肯定给宝玉、黛玉这两个宝贝做过生日，但曹雪芹先生故意没写，反倒写了贾母两次给宝钗做生日。长辈给小辈“做生日”，自然与单纯的“过生日”不同。但毕竟是古代，也毕竟是女子，没那么多花样，顶多请一班新鲜小戏，摆几桌精致筵席。
宝钗的生日在正月二十一。贾母第一回给她过生日是她“将笄之年”，十五岁，元妃省亲的事刚刚忙完，贾府正是鼎盛时期。第二十二回与其说是写宝钗如何过生日，不如说是写她如何为人处世。这会儿宝钗在贾府立足未稳，贾母对她还很客气很疏离，问她爱吃什么爱看什么，她完全按贾母的喜好回答，果然哄得贾母十分喜悦。拍马屁特别容易招人烦，但宝钗偏偏能把马屁拍得有理有据让人无可厚非。宝钗点了水浒戏中的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问她怎么爱看热闹戏，这要么是质疑她的审美，要么是质疑她在说谎，反正怎么解释都会越描越黑，宝钗却说“你把这当成单纯的热闹戏就错了”，接着用一支《点绛唇》轻松扭转了宝玉的看法，着实秀了秀自己的才学。宝钗的表演很精彩，但她千算万算没算到宝玉太喜欢这支曲子，险些掉进“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迷障”。看来秀也不能秀得太过。
第二回老太太给宝钗做生日在第一百零九回，情况与之前大相径庭。贾府经历了元妃薨逝、抄家问罪、群芳凋残等种种打击，已经风雨飘摇支离破碎。贾母在湘云的提议下给宝钗做生日，原本希望大家热闹热闹，重新振作，谁知大家各怀心事，都不得畅意，贾母几乎急得拍桌子，直呼“你们到底要怎么着？高兴些才好啊！”再看行令，依旧是骨牌副，依旧是鸳鸯当令官，却不似第四十回“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欢乐。宴席上强颜欢笑，宴席外更险些出了乱子。宝玉阴差阳错走到业已荒芜的潇湘馆，听到里面隐约有哭声，又牵动情肠想起含恨而终的林妹妹，一连几天都不对劲。这还不算，贾母因为在生日宴上吃多了饮食，不提防得了病，起初没当回事，不想越来越严重，最后竟然因此而殁。宝钗这个生日真是过得糟心、不值。
“做生日”怎么能少了贾母的最爱凤姐呢？老太太特意叫来一屋子的人“集资”，又反复叮嘱尤氏办得风风光光，就为让凤姐舒舒服服受用一日。尤氏倒是很听话，筹备得十分齐全，不仅有席面，唱戏、说书都有，还有耍百戏的。百戏是汉族民间技艺的统称，以杂技为主，也有歌舞、魔术之类。如此看来凤姐的生日宴差不多比得上一台晚会了。可惜她这生日过得也“变生不测”了。趁老太太让尤氏按着凤姐灌酒的空子，贾琏就招了个淫荡仆妇来家里偷情，阴差阳错被凤姐和平儿撞破，夫妻俩大打出手拔刀相向，平儿也受尽委屈几乎寻死，好好一场生日成了闹剧，不欢而散。
凤姐的生日同时也是金钏的生日。不过不该叫生日”，而应叫“冥诞”，因为金钏已经投井自尽了。是谁“逼死”她的呢？王夫人。宝玉在王夫人午睡时和她的丫鬟金钏调情，没想到王夫人听了个一清二楚。她没责罚宝玉，而是劈头盖脸骂了金钏一顿，执意撵了出去。金钏性情刚烈，受此羞辱就想不开跳了井，真应了“金簪子掉在井里”的戏言。宝玉一直耿耿于怀，偷着哭了几次还不算，逃了凤姐的生日宴专程跑到城外焚香祭奠。这做法是有些傻气也有些迂腐，但心意是好的，我想金钏在天有灵会深感安慰。
说了这么多生日，规矩的，出格的，严肃的，活泼的，悲中有乐，乐中有悲。古今对比，我觉得各有利弊。现在我们过生日固然可玩的多了，但仪式感却有所缺失。并不是仿照西方模式吹蜡烛、切蛋糕、拆礼物、办party就算是有仪式感，真正的仪式感不是单纯行乐，而是要有所升华。又大了一岁，我对人生多了哪些感悟？是不是认识到还有需要改正的地方？是不是更加理解和心疼父母亲人？是不是更加坚定信仰和目标？是不是有力量为社会为家庭做出更大的贡献？年龄越大烦恼越多，但同时段位也在增长，能够面对更大的风浪、打更厉害“怪”。
形形色色的生日，万径归一，无非是为让我们更上一层楼。对我而言，有亲人相伴，与《红楼》为友，无论繁华还是寂寞都不改初心，学识和文采的增长与年龄成正比，这就很快乐了。
顺便说一句，《红楼梦》里讲同日生日便要做夫妻，可《红楼梦》中并没有这样的例子，我却在现实生活中与同日生日的人喜结连理。同不同日生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这个人陪伴的日子是不是每一天都如生日般快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至少目前为止我还觉得嫁对了郎也入对了行，且行且珍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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