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宮脇咲良将碟片小心翼翼地码好放进不大的纸箱内,封上箱子的那一刻突然有些后悔,于是把碟片全都倒出来,抽出最下面什么标注都没有的那张,心怀鬼胎似的放在了最上层,才又把箱子用胶带细细封好。
一只毛绒绒的爪子搭上箱子边缘拍来拍去,宮脇有点吃力地将始作俑者揽进怀里,把脸埋进橘色的柔软皮毛里狠狠吸了一口气,果不其然被挠了一把。
“真是的,这种时候了也不让抱一抱,小没良心的。”宮脇蹙起眉盯着手腕上那道新鲜的爪印。
手机突然响了一下,三叠音回荡在几乎已经搬空的房子里显得格外突兀。宮脇抓过手机打开app,也不管怀里的猫已经逃之夭夭,开始阅读最新的那篇日志。
「8月2日 晴 东京
今天的午饭是玉子烧和三文鱼沙拉。
马上要跟大学同学在咖啡馆见面,被问到想喝什么,果然还是茉莉花茶吧。说实话上学的时候不觉得茶有多好喝,这几年却已经爱上了喝茶。」
茶……么?思绪被一通电话打断,“嗯,你到了?稍等一下马上下来。”
转身把躲在门后的猫咪拎出来放进铺得软软的笼子里,一手抱起装着碟片的纸箱一手拎起笼子侧身走出去,笨拙地用脚带上门。
“走,带你去新家!”
村重杏奈推开咖啡厅的玻璃门,室内过分充足的冷气扑面而来让她生生打了个寒噤。环顾四周,找到了角落里正在挥手的植木南央,扬起一个完美的笑容走了过去。
落座后还未来得及开口,服务生端着托盘走到桌前,“二位的焦糖摩卡和茉莉花茶。”
村重看了眼植木,对方不由分说地把漂着冰块的茉莉花茶推了过来,一副我还不懂你那点小心思的表情。村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是在给自己打圆场,“其实,这几年喝惯了觉得花茶也挺好喝的。”
植木敷衍地点着头,我懂,我懂,忍不住细细地端详起来面前的人,“你这家伙最近有好好吃饭吧,怎么感觉脸又小了一圈?”
村重呡了一口茶,正准备说些什么,手机嗡地震了一下,那个特殊的三叠音瞬间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喂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植木看着这人喝口茶都能走神气得下巴又长了两寸。
“嗯?”村重,“你接着说,我在听。”
根本没有听……植木放弃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索性挑明了今天的来意,“6号那天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村重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啊,我开车接你。”
之后两个人又闲扯了一些有的没的,植木要赶回公司于是匆匆道别,村重叼着吸管呼噜噜地吸着空气,打开手机里那个app,一篇日志正稳妥地躺在收件箱里。
「8月2日 雨 东京
刚刚去了趟朋友家,把养了4年的猫托付给她——虽然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但是我的猫的确跟那位朋友更亲近。
所以,能说说你是如何爱上茉莉花茶的吗?
P.S.我也喜欢茉莉花茶」
村重杏奈扭头盯着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的天空,想起自己家里那只胖成球的家伙,突然觉得这世界上巧合真多。
【2】
宮脇咲良从小便有记日记的习惯,以前并没有觉得这个习惯有何不妥,直到收拾出来的日记本塞满了一整只箱子她才意识到在这个信息时代还用纸笔记日记是多么愚昧的行为。
自然不肯把这么多年的心血就这样丢掉,但是这种东西寄存在别人家里显然不怎么安全。含泪估算了一下国际邮费,宮脇咬着牙开始查找适合写日记的手机app。
「交换日志」的介绍就是在这时候弹出来的。
“可以跟系统自动匹配的陌生人匿名交换日记?”村重划拉着屏幕,端详着那个设计感十足的图标,“诶……听上去好像诈骗。”
“我可去你的吧!”中西推了她一把,夺回自己的手机,“这个app下架有三年了,这次重新上架做足了宣传,你平时电视报纸都不看的吗?”
村重不置可否,埋头吃饭。中西翻了个白眼,“嘛嘛,写这种东西确实是为难你了,不过除了工作偶尔也要出去参加一些社交活动才是,你以前不是……”突然意识到失言,中西默默止住了话头。
村重只觉得满嘴的胡萝卜越嚼越没味,拿着叉子将盘中的面条搅作一坨,神色不变地“嗯”了一声。
记日记这个习惯总是让她想起一个人。
一个她不是很愿意想起的人。
“败给你了……”村重嘀咕了一句,扭头对中西说:“那个日记的app,帮我也下一个吧。”
绿色的界面闪了两闪突然变作全白,正当村重以为手机bug了的时候,一行打字机体的小字自左至右出现在了屏幕正中:
「现在,你最想见到谁?」
村重敢用中西的人格担保刚才中西注册的时候绝对没有出现这个界面。但那行小字却像带着魔力般吸引着她读了一遍又一遍。
最想见到谁?
一个名字从回忆深处被连皮带肉地拔出,盘桓在嗓子眼里呼之欲出。
注册登陆好之后,宮脇咲良把手机放在一边转头去忙别的事情,终于把大部分衣物分门别类地打包好之后整个人瘫在沙发上,一声响亮的三叠音把她吓了一跳。
「7月14日 晴 东京
午餐是胡萝卜烩面。
话说,人最想见的,是否大多是一些已经确定没有见面可能的人呢?」
不敢置信地盯着收件箱里凭空多出来的文字,宮脇咲良摇了摇因饥饿而格外迟缓的脑袋:敢情这还真是一个交换日志给别人看的app?
这话写的有点绕,但是颇有一番探讨的价值,宮脇咲良决定好好思考以后再作答复。
“在看什么?”
有个冰冰凉的东西突然贴在脸上宮脇一个激灵忙不迭偏了偏身子。
“拿开啦。”话虽这么说,十分顺手地接过花茶拧开瓶盖猛灌了一口,舒爽惬意极了。
“给我看看嘛~”
面对着几乎要压到自己身上来的大白熊,宮脇缩起脖子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不——要——热死了你快起来!”
“让我休息会儿,要累死了……你家杂七杂八的书可真多。”村重翻身靠着宮脇躺下来,伸出一只手不老实地撩着身边人的头发玩。
“都说了请你吃饭。”宮脇好脾气地被折腾着,手指翻飞打着字,躺在一边的人又凑了上来。
“咲良……”
中西差点儿把手里的咖啡打翻在桌上,她坚信是自己幻听了,“你刚才说什么?”
捧着手机的村重抬起头望向她,眼神似乎涣散了不到一秒便马上恢复清明。
“我说,下个月6号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看看她。”
五分钟后中西端着咖啡杯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村重打了个哈欠将刚才收到的日志又读了一遍:
「7月14日 晴 东京
你说的也许对。
但是此刻陪伴在身边的人也很重要不是吗?」
【3】
“所以你到底怎么想的,国内条件也不差何必非要跑去美国进修呢?”中西在宮脇惊恐的注视下撕开了第三个汉堡的包装纸。
“喜欢美国呗。”宮脇心有余悸地看着满桌狼藉,“少吃两口,以后就没人督促你减肥了!”
“是是,宮脇医生。”中西咽下嘴里的东西机智地开启了新的话题,“那村重怎么办?”
“村重?”宮脇歪了下头。
“别装傻!”中西强忍住把手上的油抹这个恶意卖萌的人一脸的冲动。
宮脇很委屈,周围的人在这件事上心照不宣无比默契地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上,可明明一直以来逃避问题的人并不是她。
“十个月就能抱个娃,三年里可以发生很多事情的。”
宮脇哭笑不得,仔细想想确实无从反驳,但是天地良心她们真的只是亲友而已。
“话说,小朋友过生日是不是送游戏机比较好啊。”
忍无可忍,中西把手里的纸巾揉作一团狠狠丢了过去,“你跟游戏机过一辈子吧!”
“游戏机倒是不错,不过switch这种机型会不会有点过时……”
村重感觉手里一空,抬起头田岛正笑眯眯地看着她,“前辈久等了吧~”
“刚到不久,”村重拿回自己的手机,“想吃点什么。”
比起菜单田岛似乎对村重的手机更感兴趣,“前辈在跟谁聊天,恋人吗?”
“诶,为什么这么问?”村重无措地揉了揉脸颊,田岛笑而不语的表情让她不太舒服,“只是普通网友而已,快点单吧。”
村重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对于眼前这个人还抱有一丝细微却不可磨灭的敌意,不是因为这个小后辈三观气场脑电波跟自己不合,而是因为她的三观气场脑电波跟宮脇太合得来了。
比如,一样热衷于读书,一样喜欢调戏小萝莉,一样的画伯——说是某种意义上的soul mate也不为过吧。
村重不得不承认从前每当那两个人凑在一处时,自己身上那只名为“嫉妒”的警报就滴滴作响。像一个菜农守护自家白菜似的防过了大学里的两年,却仍然阻挡不了宮脇与田岛之间每月一次雷打不动的“书友交流”活动。
“我想拜托您把这本书带给咲良前辈。”
村重回过神时面前放了一本普普通通的书。
“咲良前辈很喜欢的一本书,我答应过出了续作会寄给她看。”
“为什么不自己给她。”村重叹了口气——最近全世界的人都排着队来找她说宫脇咲良的事。
“我不敢。好像只要不去看那块墓碑,她就从没有离开过……”田岛摇摇头,指尖缓缓擦着杯口,“很可笑吧。”
一时间气氛有点冷。不过没有什么是一瓶啤酒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再来五瓶。桌上零零散散杵着几只空酒瓶,两个人的话题也天马行空跑偏了很久。
“你知道吗,其实你们毕业典礼那天我跟咲良前辈告白了,趁她喝得几乎不省人事的时候。”田岛已经有点醉态,看着脸朝下趴在桌上村重,凑过去低声耳语。
“结果立马就被她拒绝了,用一个很老套的借口。”
田岛盯着杯中酒液上浮动着的一晃一晃的光点,又想起了那天派对上令人眩晕的灯光。喝醉了的宮脇软软地靠在她的肩膀上,声音透过人群的吵闹传到耳边时已是微弱到难以捕捉:
“不可以哟……我一直都有喜欢的人啊。”
田岛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人群中窜来窜去的一顶金色假发,心下了然。
「8月3日 晴 东京
你似乎是一个生活作息特别规律的人,真的很羡慕啊。我自己的话,前些年仗着年轻每天熬到三四点,这几年却也慢慢感受到年龄增长带来的压力。
所以把switch这种东西戒掉会不会比较好(笑)
刚推荐给别人送礼用,转头就说要戒掉是不是不太厚道(笑)」
村重坐在自家楼下公园的秋千上吹着冷风读着早些时候收到的日志,试图让被酒精麻痹的脑袋清醒一些,刚才在居酒屋里很丢脸地睡着了,是被田岛摇醒来的。
都说人喝醉了会忘掉一些东西,但村重一觉睡醒后却偏偏想起来几件小事。其中有一件就是他们毕业典礼那天的派对。
那天除了很多不同专业不同社团的朋友,也有来凑热闹的相熟的后辈,大家东拉西扯临时组了一支乐队,二十几号人就挤在不甚宽敞的社团活动室里喝酒切蛋糕唱歌跳舞。村重特意戴了一顶金灿灿乱蓬蓬的假毛——在这样的场合,人来疯永远是最受欢迎的。
派对进行到最高潮的时候,村重已经疯了,在这头勾了松冈的肩膀又跑去那头与下野对尬空气吉他,上一秒还试图趁乱揩田中的油下一秒就一个劲儿地对着本村比小心心。玩闹间看到角落里宮脇倚在田岛肩膀上不知道说着什么,心头蓦地升腾起一股别样的情绪,冲上去将躲清静的二人拉入混乱的人群。过分明亮的灯光下,村重清楚地看到宮脇眼里漫着一层水雾——不知道是喝醉了还是犯困了。
村重扬起下巴,借着酒劲指了指自己的脸,宮脇傻笑着勾过她的脖子吧唧就是一口,身边随即响起田岛松冈那帮家伙起哄的尖叫声。
“毕业快乐,重子。”宮脇的脸在酒精的作用下带着病态的红,舔着唇,一双大眼睛眯成两道缝,活像只傻里傻气的猫。
村重站起身,晃晃悠悠地往回走,忍不住反省自己最近浪费在回忆往昔上的时间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咲良前辈拒绝我的理由是她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刚才在居酒屋里睡过去的前一刻,田岛覆在自己耳边说的话再次于脑海中回响起来:
“你说,她喜欢的人是谁呢?”
【4】
宮脇咲良看着计重器上跳动的数字,感到心脏,哦不,是肾脏在抽痛。
“你确定都要寄走?”村重站在一旁叉着腰直咂舌。
宮脇是个恋旧的人,一件灰t恤,一双破球鞋都可以穿很久,那条起了球的毛毯从福冈带到东京又即将伴随她漂洋过海度过在美帝的日日夜夜。
宮脇仔细地填好地址,确认再三,正要递给窗口里的柜员时,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机,咔擦咔擦连拍几张。
“留一下你的地址咯,逢年过节寄张明信片。”村重搓着手嘿嘿笑着。
“老套。”宮脇弯了弯嘴角,哼道,“走吧,你不是说要顺路捎上我?”
付了款之后两个人离开邮局回到车上,刚扣好安全带,裤袋里的手机震了几下,宮脇拿出手机划开屏幕。
「8月4日 阴 东京
昨天跟大学的后辈见了面,想起来一位已经过世的朋友。那家伙不爱喝水,节食减肥,死宅一个,熬夜打游戏,第二天再用厚厚的妆掩盖黑眼圈。
所以我想,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锻炼身体,连同她的那份一起,好好地生活下去,这才是比较好的怀念人的方式吧。
关于你之前谈到的推荐书目,说来惭愧我一直是个不怎么读书的人。不过身边有位爱书的朋友对之前畅销过的《漂浮的情感》十分着迷,我手里刚拿到一本这部书的续作。也许你可以买来读读看?
P.S.谢谢你的建议,我想弟弟会很喜欢这个生日礼物的。」
宮脇的一声尖叫把村重吓得手一抖几乎把方向盘拧下来,“《漂浮的情感》有出续作吗?!”
“鬼知道……“
“不行我得问问meru。”
”喂,你每天到底在跟谁聊天啊?”村重一边倒车一边瞟了眼宮脇的手机界面,酸,语气忒酸。
迟迟没有等来回答,就在村重怀疑自己过分的好奇心是否引起了这个家伙的不快时,宮脇收了手机笑道:“大概……是个温柔的人吧。”
“温柔?哼,宮脇咲良明明是个擅长拿捏人心的混蛋!”
松冈有些头疼地看着怨气冲天的村重,估摸着是又喝高了。此番到东京出差便约了这人出来吃饭,没想到刚迈出饭店的门就又被拽进了隔壁的酒吧。几杯下肚后才知道最近排着队找村重“回忆往昔”的人着实有些多,自己便只能心甘情愿地当一回接苦水的垃圾桶。
“你知道吗,咲良总是跟我讲,告白就是分手。”村重把酒杯重重地磕在吧台上,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
“她那个人经常说一些奇怪的话,绝对是乱七八糟的书看多了,你以前不是还总吐槽她扭曲吗,干嘛放在心上。”松冈扶额。
“不,不是。”村重摇着头,努力想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我知道她的一个同学,一直在追她,从大一开始……唔,只是从来没有告白过。”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怒气冲冲地把杯里的酒灌了个底朝天,接着说,“傻子都能看出来那男生就是喜欢她!”
松冈不动声色地将桌上两瓶未开的啤酒挪到了自己这边,开始思考待会儿怎么把眼前这个醉鬼弄回家去。
“但是有一天,她跟我说,说,她跟他绝交了……因为他跟她告了白。”
“等会儿,谁绝的交?谁告的白?”松冈听得一头雾水。
“那个男的跟咲良告白!”村重提高了音量,支起身子满桌子找酒被松冈啪一下打得缩回了爪子,接着心有不甘地嘟哝着,“咲良说专门挑圣诞节邀她去高级餐厅吃饭其实就是为了告白后趁机接吻吧,于是当下就回绝了。”
松冈眯起眼睛回想着印象里那位有过几面之缘的可怜的追求者仪表堂堂文质彬彬的样子,突然觉得村重当年那个“扭曲”的评价很到位,这都什么事儿……
“他越界了。告白之后是没有办法继续做朋友的。咲良当时是这样说的。”
“所以你想表达的是?”松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她知道村重拉着自己喝酒不可能是为了吐槽一个早就不在的人的奇葩恋爱观。但就是那个家伙,给所有人心上留了一块疤,几年来松冈甚至不敢去猜测眼前这个人心上的疤痕,到底有多深。
村重埋起脑袋,沉闷的呜咽断断续续地透过酒吧悠扬的背景音传了出来。
周围的客人向这边投来探究的目光,不远处的酒保十分有眼色地走到了另一边的柜台后。松冈轻轻安抚着情绪激动的人,眼眸里的光沉了几分。
松冈想起自己订婚宴那天,不知道搭错哪根神经对着正给自己整理礼服裙的宮脇调侃道:“我都要嫁了,你怎么还单着呐?”
“最想娶回家当老婆的纳酱要嫁给别人了,可不就只能孤独终老咯。”
“少来。”按理说是开玩笑打哈哈的语气,松冈却分明听出了几分失落,联系到这阵子从其他几个发小那里听来的“闲言碎语”,她抓起宮脇的手认真地询问:“你究竟在等什么?”
当时,那个人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松冈给自己开了一瓶酒,看了看瘫在吧台上意识模糊的村重,突然扬起脑袋灌了一大口,强忍着喉咙间的辛辣以及眼眶里被刺激出的生理性泪水,骂道:“去他妈的命运!”
“她一直在等一个笨蛋越界啊。”松冈哭着哭着,突然就笑了,伸手揉了揉已经睡着的人蓬松的卷毛,声音轻得仿佛在吟唱一首摇篮曲:“不知道也好,都过去了,就过去吧……”
村重大概是做了个很长的梦。与其说是梦,倒不如说是一些真实发生过的,来自记忆深处的片段:
所谓送行会也不过是一群狐朋狗友凑在一起喝酒吃饭唱歌打牌,话题的广度和深度随着大家脑子里的酒精持续飙高车开得飞起。
不知谁先起的头,酒酣耳热的一伙人惯例玩起了国王游戏。抽到国王的中西得意洋洋地用两根手指夹着手里的鬼牌,在众人面前划了一圈,道:“既然是为咲良送行的,那就3号和9号出来给大家接个吻吧~”
话音未落席间便爆发出两声巨响——手持9号牌的村重的哀嚎和她身边森保掩饰不住的爆笑。
那么3号倒霉蛋在哪里呢?众人左顾右盼地对着手里的牌,几秒的小骚乱后宮脇面无表情地将一张梅花3扔在了茶几上。
“喂诶——”起哄声中夹杂着说不上是不怀好意还是等着看好戏的窃喜。
“十秒十秒!至少十秒!”
“十秒什么呀,一分钟!”
两位当事人的脸色就在愈演愈烈的喧闹中红了起来,一直没出声的国王大人坐不住了,不耐地摆摆手:“哎呀这俩一张床上睡大的太熟了没意思没意思,就十秒吧下一轮重抽!”
村重得救了似的感激地瞥了眼中西,另一边宮脇摘下了鼻梁上的眼镜,席间立即稀稀拉拉响起一两声口哨。害羞个什么劲小时候亲得还不够多吗,村重暗自吐槽自己没出息。
温热的气息如预想般逼近,村重却在嘴唇相触的刹那忘了闭眼。
“十!”
这家伙睫毛真长啊。
“九!”
黑眼圈太明显了,过分白的粉底也遮盖不住的明显。不知道打游戏追剧还是干什么去了,一定又没有好好睡觉。
“八!”
鼻梁上被眼镜压出的两个小坑坑有点可爱——喂喂这么想未免太痴汉了吧。
“七!”
什么牌子的唇膏,苹果味的吗,还是水蜜桃?
“六!”
刚才该喝点水的,嘴唇有点干……不要紧吧……
“五!”
好热,漫画是怎么画的来着,耳朵里大概在喷蒸汽吧。
“四!”
呼吸似乎有点困难。
“三!”
十秒这么长的吗?!
“二!”
这样下去会暴露吧。
“一!”
太糟糕了……
聚会的后半聊了什么内容玩了什么游戏已经记不大清了,与朋友们一一拥抱道别,笑嘻嘻地谢绝了大家组团送机的好意,最后被邻居的中西捎回家度过了在日本的最后一晚,也是生命中的最后一晚的那个家伙,在村重脑海里留下的一些零星影像——泛着暖色光的留海、轻轻颤动的睫毛、鼻梁旁的镜架留下的小坑坑、脸颊上细碎的绒毛、凉凉的嘴唇、呼出的带着果酒味的气息,成为了她永远无法忘却的记忆。
村重杏奈在看到宮脇咲良的第一眼便喜欢上她,却在那十秒里才终于意识到这个事实。
“混蛋……”
半梦半醒间村重翻了个身,枕头湿了一片。
【5】
下午五点多在自家的大床上醒来,村重盯着天花板足足看了十多分钟才反应过来我是谁我在哪儿我昨天干嘛去了,松冈在床头柜上留了字条:
『今天在家休息吧,中西帮你请了假』
伸手摸半天终于摸到了手机,电量已告急但看着床头绞作一团的各式各样的充电线们,村重甚至懒得动一下。
「8月5日 晴 东京
今天是个好天气呢!呼,安心啦~如果碰到雷雨影响了航班麻烦可就大了。
虽然有点突然,我乘明天凌晨的航班去美国,因为这个app仅限日本地区使用,所以,这大概是我们的最后一次通信了吧。
这段日子跟你聊天很愉快,我想,你一定是个很温柔很受欢迎的人吧。世界是很广阔的,在我们的一生中所遇见的人只是沧海一粟吧。
这个夏天,很庆幸遇到你。
你的朋友」
“你也要离开了啊……”
村重叹了口气,随即回过味来这个“也”字用得莫名其妙。不知为何,自己在这一刻竟然对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产生了依赖感,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来往不过几十篇日志,却给她一种相识多年的老友的感觉。
村重终于舍得从床上爬起来跑出去倒杯水喝,圆碌碌的猫咪蹭到脚边,村重弯腰将它抱起,“对不起,昨天晚上没有回家,饿了吗?”
一边给进食的猫顺着毛一边凝视着窗外阴沉沉的天和看上去将落不落的雨,村重蹙着眉——难道说上午的时候是大晴天吗……不禁为那个不知在何方即将远行的人捏了把汗。
略一思索,拿起手机回复道:
「8月5日 阴 东京
这样讲可能有些唐突,你很像我以前的一个朋友,尤其在看电影打游戏这方面(绝对没有调侃的意思)。不过每个人都是这世上独一无二最珍贵的存在呐,我也很庆幸能够遇到你。
最近心情糟糕透了,毫不夸张地说,跟你聊聊天对我来说是一种救赎吧。
方便的话,可以留下你的地址吗?那位朋友曾送我一箱影碟,放在我这种不懂鉴赏的人这里也不过是落灰。想要把它们转赠给你,请务必不要客气。
祝,旅途顺利,以及生活愉快。
你真挚的朋友」
放在哪儿了……村重用不甚清醒的脑袋思索了许久之后终于费力地从客房的床底下拖出来一只纸箱。随便地用手抹了两把擦掉了表面那层浮灰,裁开封口的胶带,村重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伸手去开灯,才发现家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电了,摸着黑一路跌跌撞撞鸡飞狗跳地查看了电闸和楼道之后,终于沮丧地确认是千真万确的停电而不是欠费或者跳闸。
暴雨将至的夜晚总是格外闷热,村重抱怨着将窗子开大了些,借着笔记本显示屏的光翻看着一张张碟片。
这张最有年头的,是她从外婆那里收到的八岁生日礼物。
这张磨损严重的,是她念国中的时候攒了两个月零花钱买下来的。
这张限量版蓝光是自己送的,当初买的时候跑遍了大半个福冈的音像店。
这张她最爱的,两个人一起反反复复看了少说有十多遍,每次还是会哭成狗。
……
‘’这些都是我最重要的财产,你可要好好保管啊。‘’
箱子里的,是宮脇留给她的为数不多可以称之为回忆的东西。然而以村重对所谓回忆的抵触甚至将旧照片都锁在了电脑磁盘里,这只箱子,三年来她从未打开过。
那个追逐潮流的同时又格外守旧的家伙,在这个互联网时代仍对光碟之类的东西怀有执着的热忱,箱子里承载的,是她过去二十多年人生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见证着她从一个可爱的小鬼变成了一个不那么可爱的大人。
只有一个盒子,也是当初放在最上面的那个,没有封面,没有任何标注,最不起眼但偏偏最格格不入。打开,是一只更不起眼的旧U盘。
村重直觉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其实那家伙的真实身份是超人,或是留下了什么巨额财产,或者是什么重要的研究数据足以动荡全人类......
够了!你这个没有节操的!村重停止了自己的妄想。
将U盘插进电脑,咔嗒一声严丝合缝的瞬间村重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谢天谢地里面竟然真的有且只有一个音频文件。
舒缓的音乐流淌出来,一个年迈老人的声音,带着留声机式的沙哑深情地诉说着听不懂的语言;很快变成了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接着又换作了女人的啜泣……各种嗓音各种语言穿插夹杂在一起,时而呢喃低语时而高亢呐喊,有些仿佛是对话,有些则像是在独白,一时间搞得人头昏脑胀,但就是带着一种魔力吸引着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聆听下去。
村重沉迷其中的同时努力分辨着自己能够听懂的部分。
“春天的原野里,你一个人正走着,对面走来一只可爱的小熊,浑身的毛活像天鹅绒,眼睛圆鼓鼓的。它这么对你说到:‘你好,小姐,和我一块打滚玩好么?’接着,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咕噜咕噜滚下去,整整玩了一大天。你说棒不棒?”
“太棒了。”
“我就这么喜欢你。”
"转瞬即逝的相逢与离别,每一个瞬间,我都想要珍惜。现在我明白了,只要有想见的人,那就注定不再孤单。"
"我想早一点见到你,结果就真的见到你了。"
"你对我笑,谢谢你。 你和我说话,谢谢你。 你对我很好,谢谢你。 你让我感受到许多没有感受过的心情,谢谢你。 "
"我喜欢你有一阵子了,但我刚刚决定爱你。"
……
村重闭上眼睛大概可以回想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放学后趁家长不在的间隙偷偷看上半集的动漫;午饭后在操场边树荫下的长椅上一起追过的言情剧;图书馆里一人一只耳机分享过的老电影。语言就是如此神奇,别扭的人类羞于太过直白,于是发明了成千上万种方式来诉说"我爱你",而每一种都是同样的打动人心。
她知道这是什么。
蹩脚且意味不明的剪辑。
村重理直气壮地吐槽着,突然觉得口干舌燥起身去冰箱里拿饮料。断电多时就连冷冻库里冻着的冰块都化作了水,手指在几罐啤酒上稍作停留后还是选择了一瓶纯净水。
——这几天喝的酒委实有点过于多了。
【6】
宮脇和村重身上有太多太多完全相悖的特点:一个喜欢保持距离感,另一个则渴望每时每刻黏在一起;一个是家里蹲的死宅,另一个却热衷于社交活动;一个对童话般的大团圆式结局嗤之以鼻,另一个满脑子都是冒着粉红色气泡的少女心小剧场……总之怎么看都是身处两个不同频道的人,但在一件事上,却头一回心有灵犀不约而同无比默契地选择了相同的处理方式。
有一种感人至深的爱大概是,你走了一步,那我就走满剩下的九十九步;这两个人似乎都不介意去做那个走九十九步的人——或者你我商量着各走五十步也并不见得是件难事。
只是她们都不愿意做迈出第一步的那个人,心照不宣地在感情的岔路口选择了沉默。多么讨人厌的别扭性格啊!
留下这箱碟片大概是不浪漫的宮脇做过最浪漫也是最有勇气的事,村重小口地喝着水怔忡地盯着显示屏直到不知不觉中电脑的电量也消耗殆尽吱的一声黑了屏。
无数个深夜里村重反复告诫自己,哭天抢地也无法改变逝者已矣的事实,况且飞往纽约的航班遭遇故障而失事也并不是自己的错——启程的日子早在三个月前订下,只能说都怪该死的命运。但越来越沉重的窒息感却积压在心底最见不得人的角落里疯狂滋长,如果在更早的当初自己没有强行忽略那些细枝末节的情感表露而是选择果断地迈出第一步,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种无法挽回的局面。
比起无法预测的飞来横祸,最绵长最压抑的痛苦其实来源于选择逃避的人的自身,歉疚懊悔愤怒以及无处安放的爱意在死亡面前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直到被熟悉的三叠音唤回了现实,村重吸了吸鼻子,借着手机微弱的光慢吞吞地将刚收到的陌生的英文地址抄在纸上。发烫的手机屡屡发出电量告急的提示,写字的人却渐渐收紧了眉头。
这似曾相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像是触到了什么开关,近来发生的事情,收到的文字,那种如影随形的莫名的熟悉感,裹挟着记忆如电流般窜遍全身。村重不得不怀疑世界出现了错乱,飞快地翻找着相册试图去确认些什么。
照片拍得马马虎虎,纸面略微反着光,字迹因油笔的干涩而显得不甚清楚,但这并不影响阅读。村重第十次闭上眼睛再睁开却还是从照片中的邮单与面前的纸张上得出了完全相同的信息,除了收件人姓名用显而易见的缩写代替,相同到令人指尖发凉。
“魔幻......"村重怀疑自己的酒还没醒。
一声惊雷打碎了令人窒息的寂静,憋了一天的雨终于还是发泄似的落了下来。墙上挂钟的指针恰到好处地指在了凌晨三点的地方,村重十分清楚地记得那班飞机于三年前的40分钟后起飞,47分钟后发生爆炸。
以她的认知并不足以解释这一切究竟是巧合、奇迹,抑或是一场彻头彻尾可笑至极的误会。
寄养的猫
明明同居一城却总是对不上的天气状况
那本续作
相同的习惯爱好甚至说话方式
……
似乎整个世界都已经错位了。
她很快明白过来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抓住这根脆弱的稻草。第一次的错过已经耗费了三年去悔悟,留下的阴影却至今梗在心口挥之不去;那么第二次就是愚蠢,是罪无可赦!
村重习惯性地拨出那串烂熟于心的号码,却在听到冰冷的提示音的那一刻反应过来这个行为是多么的不可理喻——你是打算联系一个三年前就销掉的号吗?
两个时空就像同一条河里顺流漂浮着的两只小船,村重乘着其中一只,试图逆流去触碰处在上游的另外一只。
现在,能够勾住那只船的绳索就握在自己手里,无视接连跳出的低电量提示,村重按下了那个图标。
「宮脇咲良 不要上那架飞机 相信我!!!!!」
会是她吗?
登机了吗?
app已经卸载了吗?
或者说手机已经关掉了吗?
强忍着剧烈的呕吐感按下发送键,左手抓住右手手腕才能勉强抑制住浑身的战栗,显示发送中的圆圈还在令人煎熬地转动着,滚烫的手机终于结束了漫长的抵抗彻底黑了屏。
最后一根稻草,啪的折断了。
“啊!该死的!!!”将手机狠狠砸向墙壁,惊醒了熟睡的小动物,顾不上管叫得凄厉的猫咪,村重抓起外套冲出家门,她急于求证些什么,却不知自己到底该去往何方。夏日的暴雨一瞬间便将她吞噬,停了电的城市漆黑一片,恶劣的天气加上时间点的问题,街道上没有任何车辆和行人,高耸的建筑街边的商铺张着黑洞洞的口默然地审视着这个狂奔的疯子。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跑着,雨水浸湿了她的头发、衣服,每跑一步都有夹杂着泥土气息的雨水涌进眼睛里、嘴巴里、鼻腔里,脚下泡了水的鞋子也发出咯吱咯吱的抗议声,只不过被完全掩盖在了这瓢泼的雨中。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三年来的刻意维持的冷静在几周内被搅得天翻地覆,纷杂的思绪就像此刻的暴雨般无情地冲刷着她的神经。
该往哪里跑,才能跑出虚幻的梦境?
该如何补救,才能挽回失去的人和回忆?
该做些什么,才能扭转这已经错位的世界?
村重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精疲力竭再也无法迈出一步,她跪倒在地,剧烈地咳嗽着,就好像要把胃里隔夜的酒都呕出来似的。
回到那个让一切开始的问题。
「现在,你最想见到谁?」
“咲良、咲良……宮脇咲良……我该怎么办?”村重跪在这冲刷一切的大雨里喃喃自语着。
“已经三年了,你怎么还不回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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