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一道落寞的身影行走在出城的官道上。夕阳西下,金黄的阳光斜照在少年羸弱的后背。
背着的行囊空瘪,囊中无长物,唯止一只狼毫小笔,一个尚未干涸的砚台,以及揉成一团复又展开夹杂在那本早已翻旧,书皮不知所踪的《诗经》中的几篇诗文,一卷白纸夹杂着书稿被胡乱地塞在底下。
少年回头望着远处的城门,想起自己在长安城内短暂的仕途生涯,可以说是极其辉煌了。初来京城即撰文引来高宗皇帝的抚掌称赞,期间不乏多次震惊四座的下笔即文,引来多少人交相称好,许为天才,如初芒万丈,导致一时纸贵。
然而自己前不久的一篇游戏之作却使这一切在瞬间烟消云散,那篇为沛王李贤斗鸡所撰的《檄英王鸡》早就被自己狠狠撕碎,却也改变不了逐出王府贬出长安的命运。
是啊,自己还是太过年少轻狂了,檄文乃国之大事,岂可用来游戏,苦涩的笑容在少年脸上浮现,他抬头看了一眼城后的夕阳,喃喃道:“此时一别,尚不知几时回转了。”
虢州,深夜。月亮被漫天的乌云笼罩,风刮着窗外的一片竹林,沙沙作响,丝丝凉风透着窗纸吹到已是青年的男子脸上,躺着的他更是无心睡眠了。
这段时间他都没有好好睡过安稳的觉,杀人的双手还在微微颤抖,那只握笔的手啊,怎么拿的起刀呢。
他最近每天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每每深夜就不断以手抚面,悔恨自己不该学人家仗义豪侠,以致私藏罪奴。担心事败将他杀死实是下策,然而不杀又能如何,若移交官府,此人奋起反抗将自己误伤呢,如今杀了人,唯祈求上天护佑不会走漏风声,时间长了自然就掩过去了。
时间哪有不透风的墙,缉拿的文书还是下来了。“王勃,你窝藏罪奴在前,杀人瞒祸于后,赶紧束手就擒,认罪伏法吧。”
看着满面胡茬的官差凶恶地念着文书上的罪条,王勃心上反而一空,担心的事情发生后,人却显得轻松了许多。乖乖的伸出双手上枷,他显得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上天似乎总爱开玩笑,必死的王勃恰遇大赦,得脱死罪。失了公职的天才,却免不了祸及亲友的下场。王勃的父亲因为他的原因被贬到南荒之地交趾,成为交趾县令。那是个不毛之地啊,贬去彼处,与放逐等死有什么区别。
出狱后,还没从死里逃生的欣喜中缓过劲来的青年,却突然地知晓了父亲被贬的消息。手中的酒杯里还剩下没喝完的陈酿,随着青年的突然撒手溅落在地上,“哐当”一声杯子碎成了无数块。
受儒家仁孝思想熏陶成人的王勃感到深深的自责,“诚宜灰身粉骨,以谢君父,复何面目以谈天下之事哉?”王勃枯坐在房中半晌,拿起笔开始作文,写下这句后,手中的笔都快握不住似的,颤抖得厉害。
后悔,自责,愧疚,痛心。王勃复又陷入无法安睡的境地中。于是他决定去探望自己的父亲。
洪州,秋天,赣江边。风飒飒吹过王勃单薄的身上,满腹心事的他紧了紧身上的衣衫,走在江边细想着从前父亲的教诲。此时他是多么的思念父亲啊,那瘦弱的小老头,怎么扛得住南荒边地的风霜呢?
一群人从王勃身边匆匆走过,嘴里议论着什么“盛会”、“才子”之类的,将陷入沉思中的王勃惊醒。
他拦过身旁一个书生,作揖问道:“请问兄长,前方发生何事,何以步履如此匆忙?”
书生见王勃清秀的脸庞一脸茫然问着自己,稍一打量,眼前的青年虽染风尘,但气质儒雅,双目如电,自觉不是凡人,便回礼道:“原是阎都督重修了江边的滕王阁,此时正在宴饮宾客呢,许多雅士都会参与,可谓是文士雅聚的盛会了。”
王勃自贬出长安,许久没有参加此等聚会,不禁想起曾经的时光来。原来自己也是这雅会的常客啊,而且还是其中佼佼者呢。这么想着,心里不禁产生了一丝悸动,毕竟年少才高,也生出去凑热闹的心思来。
恢宏的滕王阁下,挤满了来与会的文人雅士,嘴里议论纷纷的好不热闹。
王勃站在一堆人旁边,听着众人谈话,抬眼打量眼前的滕王阁。也被这建筑所震撼,临江而筑,飞梁画栋,肃穆庄严,不禁心下慨叹好壮观的滕王阁,真是大手笔也。胸中已是千言万语想要吐于纸上,这栋楼实在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一个儒雅的文士此时正被众人围在当中,嘴里谦让着:“才疏识浅,岂敢献丑。”旁边坐着身穿官服的阎都督正抚须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女婿,雅士们齐齐开口:“吴先生高才,何必谦虚,当题此序。”
看着眼前众人的你谦我让,王勃技痒难耐,情不自禁地挤到那吴才子身旁,也不管众人,拿起案桌上的毛笔,蘸饱墨水即开始在铺好的白纸上下笔。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才子笔尖触及纸张,胸中文才如泼墨般宣泄而下。
阎都督气恼地看着写字的年轻人,想这人好没礼貌。按他打算,今日叫自己贤婿将之前做好的文章趁此次宴会当做即兴写就出来,以成其名。却不知哪里跑来的小毛孩,竟不由分说提笔就来,心下气不过便推说更衣自顾离去。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围观众人哑口无言,默默无声,一同注视着眼前下笔如有神的青年。
青年蘸着笔墨,脸上带着笑容,这笑容许久没有出现在那张瘦削的脸上了。这是他本来的面目啊,他该做的,就是带着这自信的笑容,落笔写就让别人望尘莫及的文章。
风还是飒飒的刮着,带起青年垂在肩上的长发,飘扬到脸上。王勃浑然不觉,仿佛物我两忘,这世上此时只剩他一个,好让他将胸中块垒一口气全部倾泻出来。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时运不齐,命途多舛……”一个个字被写下,他胸中的不平也渐渐流泻净尽。
停笔,搁笔。王勃来回在纸上扫了一眼,慢慢闭上了眼睛。
“呼”,一口沉闷在心头的浊气缓缓被他呼出。王勃笑了,笑得很开心。仿佛他从来没有笑过似的,这是他这辈子最畅快的一次作文了。
场内没有人说话,刚刚那个心无旁骛的青年奋笔疾书的样子还在他们脑子里不断地重复着。看到桌上那满满的文字,没有人敢上前打扰,呆呆地立在原地。
王勃仰头看看天色,心满意足的挤出人群,朝着下一站赶去。
他要赶路,他现在想要看到自己父亲的心情十分急迫。之前其实他心里除了愧疚和自责外,还有一种心情,那就是胆怯。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父亲,造成父亲此时的境地的罪魁祸首,父亲面对他又会有怎样的举动啊?他不敢想象。
然而此时他不会了,他只想尽快的与父亲相见。念及至此,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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