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原谅吧

作者: 八月牧歌 | 来源:发表于2017-09-12 00:28 被阅读0次

    前些日子,一个薄凉的雨夜。

    闺蜜打电话给我,用我从未听过的她的颤抖的声音告诉我她妈妈去世了,脑溢血,不到五十岁,一个天大的意外。

    她母亲我见过,典型的农村妇女,矮小臃肿,用方言说话时声音很难听,尖利又聒噪。但我很肯定,那是个身体健康、强壮的女人。忽然地离去打得闺蜜措手不及。她从没想过母亲会这么快离开自己,不止她,没有人想过。

    “我出门时还好好的,我们又吵架了我才想要出去透口气的……”“她是个那么不好的母亲,最怕吃苦,但也没享过福啊……”

    闺蜜在电话里反复说着自己并不难过,但电话那端的声音却是透着深刻的绝望。呜咽梗在她的喉头,她吐出的每个字,听在我的耳朵里,尽是悲凉。

    怎么可能不难过啊!这世间,她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母亲,再也无法叫出那声‘妈妈’。

    这些年,我听了太多闺蜜的伤痛过往。关于她的妈妈,关于她的那个贫穷的农村小家庭。

    闺蜜的妈妈是个顽固的重男轻女的拥护者。我不明白为什么同为女性的她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我知道,她的母亲一直不想养她。她的母亲只愿意照顾她的弟弟。直到后来,她的奶奶收养了她,坚持把她养大,她才算有一个稳定的家,一个恒久能为她遮风挡雨的地方。

    早年的她就像个皮球,被亲人踢来踢去,裹挟着泥沙,浑身是伤。泥沙雕琢了她的坚韧,伤痕成就了她的强大。她现在拥有的一切,是经历赋予她的,如同卧薪尝胆的野兽,发出带有苦涩胆汁的怒吼。

    她恨透了她的母亲,鲜少回家,用冷漠和忽视面对与母亲有关的一切。她甚至不能常听她母亲尖利的声音,一听就头痛不已。

    恨可以很久,可以遥遥无期。但生命不会。

    一夜之间,恨的人的生命戛然而止。顿时,恨变得可笑,变得幼稚,变得苍白无力。

    “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原谅她?但我又该怎么原谅啊……”闺蜜在电话里喃喃地自言自语,仿佛在问我,又仿佛在问自己。

    我伸出手,去接窗外的雨水。一滴、两滴、三滴。像天堂里亲人们的眼泪,流向灵魂需要被救赎的人的心底。

    真想来一场淋漓尽致的大雨,冲刷掉天底下所有的恨,冲刷掉大地上所有的遗憾。

    凉入心底的夜风,把我的思绪拉得很远。

    我想起了我的爷爷。

    一个我同样恨过又爱过的人。

    我的爷爷是个文人,真正的文人。

    提不起菜、砍不了价、骂不了人,遇事就当和事佬。

    他固执地坚持着他正直的做派和凡事不求人、不扰人的价值观。可想而知,在这个自私到不能再自私的社会里,他这个文人,活着是挺累挺难的。

    但我印象最深的,不是这些,是爷爷的偏心。

    我是个女孩,底下有两个堂弟,是我两个姑姑的孩子。他们从小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而我受我妈跟我奶奶尴尬的婆媳关系的影响,跟爷爷奶奶比较疏远。我一直都是被父母带大的。

    去爷爷家,我没有自己的拖鞋,没有自己的碗,没有丝毫的归属感,我得无时无刻让着弟弟,必须做一个好姐姐才能得到表扬,而弟弟们只负责无理取闹……

    还是重男轻女的老套路,却是真真实实地发生在大多数中国家庭里。

    自打我有记忆开始,我就没有一天不为此烦恼,觉得自己各种可怜各种委屈,尤其是在看到爷爷奶奶对我弟弟好的时候,我内心的积怨就在一点点增加。

    我越来越不愿意去爷爷奶奶家,每去一次,都只感受到遍地的孤独与疏离。

    我曾经向我爸哭诉。我爸总是跟我说:“你要理解他们,人都是养得多才亲,他们没抚养过你,自然不一样。但他们爱你的初心不变,即使有错,能原谅也应该去原谅。”

    我记得很清楚,矛盾激化的那一天,同样也是一个雨夜,我在爷爷家看电视。忽然爷爷指着电视里那些与亲人争房产、打官司的人说:“小喃啊,你以后不照顾两个弟弟落不着好的,你看电视里这些人哪个有好结局了……”

    也许是爷爷看出了这段关系中的脆弱和难堪,也许在他心里我就是一个不念亲情的人……总之,那句话像一把尖刀,刺穿了我最后的伪装和希望。我自问从未薄待过两个弟弟,但我依旧是那个被要求承担责任的孩子,仿佛这是我生来的义务。难道只因我是姐姐、只因我是女孩吗?

    就像我千辛万苦摘了星星,却发现月亮在嘲笑我。

    委屈充满了我的胸膛,随着我的摔门离去,恨意生发。

    很长的时间,我都没有再踏足过那里。

    几年后,爷爷病了。

    其实他病了一辈子,柔弱得像根浮草。只是这一次,似乎病得更重一些,住了好几次院。

    那会儿,我高考,而全家却要为了他而忙碌。除了我爸妈,没有人再有精力来关心我。爷爷的病反反复复,几次病危又几次带着呼吸机出院。我麻木的同时也觉得烦躁。多年的积怨想要释放,于是我选择了在我看来比较合适的方法――逃避。即便是一年当中必须要见面的节假日我也选择逃避,不去看望爷爷。

    爸爸要我去,我不肯。激烈争吵之时我会失去理智,用最恶毒的话语来咒骂。我永远忘不了争吵过后爸爸晶亮的眼睛,带着无奈和痛心,就那么,成为了我心里永久的黑色。他总是喃喃地说:“孩子,能原谅就应该原谅啊……”

    我从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倒是觉得错的人理所应当受到惩罚。

    去外地求学前,我妥协了。我带着少年特有的意气风发和朝气蓬勃、如同走秀似的地走进了爷爷的病房。

    我看到了我这一生中绝不想再见到第二次的画面――爷爷一早知道我要来,便像个孩子似的半撑着身子,微张着嘴,仰着头,朝病房门口望着。这个姿势,据护士说他保持了好久。直到看到我,听到我叫他一声‘爷爷’,他才好似回过神来,然后,他笑了。近两年的疾病缠身,在最绝望的时候,在看到死亡的时候,他还在笑,像个孩子。我忽然想到他说过的他的童年,他的父亲和哥哥打他,打完之后,他也是这样,像个孩子似的笑。

    爷爷怕的,不是疼痛,是亲人间的不和气。

    那个时候,他真的是个孩子,而这个时候,他的人生快要结束了。

    我走过去,看到的一切都起白的。墙是白的、床是白的、呼吸机是白的、爷爷的头发是白的、手是白的、嘴唇是白的,连他的笑都是白的……仿佛世界除了白色,再也没有了其他的色彩。

    那白色晃得我的眼里胃里疼痛难耐,那白色赤裸裸地照出了我心里的黑暗。

    我去看他后没几天,爷爷就过世了。

    那个电话是妈妈打过来的。我在大街上,犹如一桶冰冷的水浇在我身上,让处在对大学的兴奋感中的我一下子清醒。

    我站在大街上,嚎啕大哭。

    像个孩子。

    我想起那次去看他,我用我的光鲜撞破了他的不堪和苍老。

    我,生而为人的我,是多么残忍。

    爷爷的偏心源自他的性格,但偏心并没有影响他对我的爱。

    两碗水其实也永远无法真正端平。

    他是有错,但错得更多的、错得更久的,是我。

    我哭着爷爷的离开,更痛恨着自己的残忍。错的人应该受到惩罚,这句话是对的。我没能见到爷爷最后一面,是对我的残忍地惩罚。

    我和爷爷,错上加错。

    听奶奶说,爷爷在最后离开的那两天,一遍又一遍地问奶奶我的学校怎么样、我还觉得满意吗、女孩子一个人离家安不安全等等,奶奶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过一会他又忘,忘了他又问,还是像个孩子。

    我的爷爷,用知道我的消息来撑起人生的最后一刻,来和死亡抗争。

    想起这些,想起爷爷对我的那个笑容,我终于了然父亲说的那句话――能原谅就应该原谅啊……

    到现在,我才知道,我以为的胆小懦弱的爷爷是真正善良的人,他,早已得到原谅。而我,已经永远失去了被原谅的机会。

    就像爸爸暗淡的眼眸和爷爷苍白的笑容。

    它们彼此交织成了我人生永远的遗憾。

    最初我们选择不原谅,最后就真的没有了机会被原谅。

    今后,这一生一世,我再也不会被原谅。

    闺蜜的声音依然飘在话筒那端。

    我打断她,说出了那句父亲很久前对我说过的话——能原谅就应该原谅啊。

    在还来得及的时候。

    第二天的葬礼上,我见到了泪如雨下的闺蜜,红肿的眼眸里,有无奈,也有释然。

    “我坚信自己没有做错。如今我为她戴孝,就如同她真的尽过母亲的义务,给过我温暖和爱。她大概是来向我讨债的吧……但这生我的债,该还还得还。”

    生养债永远无法还清,但闺蜜为自己的良心求得了原谅。

    这世间,爱和恨都很多,爱一时,却往往恨了一世。除了杀父之仇和夺妻之恨,这天下,没有化解不了的仇恨,也没有原谅不了的敌人。

    人活一世,永远无法做到一辈子出淤泥而不染,干净得了一时却也干净不了一世。带着过错求得生存,是为人的常态。

    原谅生而为人的过错,即便原谅不了整个世界,但能救赎我们自己的灵魂。

    我望向天空,找寻天际的最深处。

    那里有很多双眼睛,能看到我们的灵魂。他们在求得活着的人的原谅,而我,亦想求得他们的原谅。

    原谅一切吧。

    在还来得及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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