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

6.还有别的地方，还有别的生活

　　毕业后，许沛回到红湖，他也跟晓东一样，曾试图留在茂名，但他俩把自行车都蹬坏了，也找不到一个单位能接收。他回到红湖，妈妈给他托了门路，去上了农技。晓东下落不明。

　　其实大学期间，晓东跟我也一直通信。如果只看他的来信，会觉得他的大学生活快乐无比。甚至教材升级，他用刚发到手的钱买本科教材，都觉得愉快。他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他反复鼓动我也考大学，后来我果然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原因，到外地上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学校。

　　许沛去湛江之后，很长时间，我既没有他的信，也接不到晓东的。一年后，我自己也快毕业的时候，忽然接到晓东来信：

　　“毕业一年了，一直没有给你写信，小军，你还好吗？我现在在内蒙古，这里很荒无，没有大草原。暑假还可以住在学校，后来慢慢往最远的地方搬，往最便宜的地方搬。我曾经一个月只花100块钱，包括70元的房租钱。一块钱就能过一天：买半斤面条，在楼道里顺别人一两棵大葱，放油里煎一煎，煮二两面条，就是一顿好饭。我还能省出来几块钱给手机充钱。我又开始像《拾吃记》里那样生活，看见什么就赶紧捡起来。但无论怎么省，钱还是花完了。内蒙古是个寒冷的城市，早早就要穿羽绒服，我在这里住的宿舍，跟另一个男孩住一起，宿舍里有暖气，洗澡要到外面。这里的人对我很好，直到现在，我才稍微地缓了过来。他们对我的终身大事都很关心，总给我介绍对象，最近的是一个25岁的女人，有车，有房子，有工作。在大家的天平上，一个外地的二十多岁的临时工，跟一个25岁的富婆是很般配的。他们不知道我是gay，我没什么话说，只是不想得罪人。”

　　他的字草草写在牛皮纸上，字写得很大，钢笔戳破纸张，把下面的信纸也洇成蓝色。我替他觉得寒冷，有些不满：为什么要跑去这么远的地方？内蒙古，听上去就觉得很遥远，他为什么不去成都、洛阳、上海、北京，就连青岛，听上去也比内蒙古更令人向往，我们俩已经成年，仍然没见过大海，真是的，为什么不去青岛呢？

　　再后来，我已经不记得，他是怎么找到我的新地址，给我写信，那时，我像他一样，先是住在学校，然后往郊区搬，往最穷的地方搬，直到找到一个临时工作，两个月后，拖箱子往北京跑，在这一长串分崩离析的搬迁里，我不知道为什么还能收到他的来信，就像我从前在老家时，推开门，总是发现地上不知什么时候扔了个白信封，没有邮票，就静静地躺在地上。

　　“亲爱的小军，上个月我回家了，妈妈手足无措地欢迎我，姥爷还在。为了欢迎我，来了一大家子，他们老问我怎么还不结婚，我不爱听。我到外面逛，我家门口，以前都是果农的地，种着西红柿和荔枝，我出门时，总是顺手摘几个，带到学校跟你一块吃，又新鲜又解渴。现在地都没了，变成了大马路。我觉得我不认识红湖了，以前在学校的时候，老师总喜欢让我们写十年后的故乡，大家总觉得故乡建起了许许多多的楼房，就会幸福安康，可我并不觉得这样会很幸福，相反，这样会让我更加窒息。第一天回到家还很高兴，三天后，我感觉每一天都一样，一样沉闷，一样没有变化，一样让人发疯……就像我现在的生活，我又跑回去了。回去，指的是回内蒙古。我现在用词很混乱。”

　　“小军，我现在住在我大姑家，我大姑有一个儿子，大我三岁，我不想叫他哥哥，我非常渴望得到他的爱…你说我该不该跟他坦白？”

　　“亲爱的小军，我现在和哥哥逃了出来，去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那个地方会相当自由。我想，我们会去环游世界。我现在有陪伴我的人了，你呢？

　　“最后，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抽烟了。你千万别生气。高兴时，烦心时，无师自通地就学会了。你别告诉别人。”

　　晓东的信里，总是有很多秘密，这最后一行，又让我看到了他的样子，直挺的头发，洁白的皮肤，像焯过水一样。一双喜气洋洋的眼睛，说话时喜欢故作神秘，贴在你耳朵边，告诉你一个又一个秘密，最后切切叮嘱：不要告诉别人。

　　这是我收到的晓东的最后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