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口情
文/单小花
“老四,那枚口口还在吗?”二姐笑眯眯地问我。
“在呢!怎么啦?”
“能不能给我?反正你又不会弹。” 二姐说。
“那不行,这是妈留给我的念想,谁也不给,往后别在打口口的主意。”我有点不高兴地说。
二姐一提起那枚尘封已久的口口,就勾起了我的回忆。
"口口"也叫口弦,是一种含在嘴唇间的乐器,先将竹片削成约十厘米长的条状竹片,再削成一头宽一头窄像个酒瓶的样子,接着慢慢地挖取中间的部分,留一舌簧,舌簧削成针的形状,然后剔掉粗糙的地方,精心打磨。这样,一枚精致的口口就做好了。为了使口口看上去更加美观,女人们还特意把五颜六色的花线搭配在一起,一头束住,另一头的线头拉直剪齐,拴在口口两端。再用一根牢固的线,将各种大小不同、颜色不同的珠子或铜钱依次串在一起,系在口口的两端。系着这样穗子的口口就像精心打扮的姑娘,不但更加精巧,声音仿佛也更优美动听了。
打我记事起,母亲就有一枚口口陪伴着她。有空的时候,就拿出口口,左手捏住口口的左端,轻轻地把口口噙在嘴唇间,用右手将口口右端拴着的线头缠在中指和无名指上向外轻轻地拉,口口就发出美妙的响声,咚——咚咚——声音随着母亲的口形交换和气流的强弱而变化,细细听来悠扬而动听。
母亲生活的那个年代,收音机、录音机都是稀罕物,更别说电视机了。这枚竹子制作的口口就是空闲时陪母亲解闷的小玩意儿,它消解了生活的苦楚和心酸,是母亲的心爱之物。
母亲是一个苦命的人,十二岁父母双亡,十三岁就嫁给我父亲当了童养媳。对现在的孩子来说,十三岁正是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时光,可目亲那时已经挑起了生活的担子。
天麻麻亮时,和母亲同龄的大姑还在炕上熟睡,母亲却要早早起来去沟里担水。全村人就吃一眼泉水,泉眼箍得很小,只容马勺(方言水瓢)伸进去。起来迟了,就得跪倒在地上才能舀到水,舀一勺就好像给泉眼瞌一次头似的。担上水还要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不敢走得太快,脚底下就是悬崖。道路就像鸡肠子,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稍不注意就会滑进沟底。
奶奶是个大个子女人,因此家里锅台盘得老高。母亲年纪小,够不着锅台,每次得在脚下踩个小板凳做饭、洗锅。往往是站在板凳上从锅里舀水往暖壶里灌,一不小心,开水溅到手上,烫个大泡。据母亲说,有一次她踩着板凳擦架板上的灰尘。准备将洗干净的碗摞在上面。没想到,身子一斜,板凳受力不匀,凳子翻了,母亲摔倒在地,碗也碎了,瓷片割破了手指,鲜血直流。怕奶奶发现责怪,母亲顾不上疼痛,将棉袄里的棉花撕了一点,用火柴点着,将灰烬敷在伤口上包扎好,又连忙收拾锅台上的惨状。
在这个大家庭里,母亲不仅要伺候老的,还要照顾小的。有时候,饭菜做不好,不但公婆和丈夫指责她,就连小叔小姑也找她的麻烦。每次饭做好了,她就先端给家里人吃,等大家吃罢了,她才敢去吃。农忙时节,黎明之际母亲就起床了,她要准备做一大锅倒锅馍馍,之后自己就去磨坊磨面,忙完这些,母亲还要跟着奶奶去挣工分,瘦小的一点人竟然干着和大人一样的活。
村里有些人看到母亲陪着奶奶早出晚归的情景,纷纷议论:"唉!这娃娃命太苦了,一双父母全没了,这么小就给人家当童养媳,看着让人恓惶。"
“就是啊!人心难打颠倒,各娘肉各娘疼。”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看到奶奶过来了,都不吭气了。一会儿,有个胆大的就对奶奶说:“呵呵!你老会给人当婆婆哟,那么大的一点人,你咋忍心呢?你的姑娘还当耍娃娃着呢。”
后来的日子里,奶奶对母亲的态度好多了。
年纪小瞌睡重,一次在烙馍馍时,母亲竟然在灶火门前睡着了,要不是奶奶发现及时,也许母亲早就没命了。只衣服被火星子烧了几个洞,身上留下了当年被火烧的疤痕。
在给我们讲这些的时候,母亲经常忍不住低泣。之后,拿起她的口口,轻轻地放在嘴唇上 ,慢慢地弹起来口口的声音一高一低,听起来凄惶、苍凉。
从我记事起,大哥,大姐,二姐,三姐已成家了。家里只剩父母、我和二哥、三哥五口人。母亲总是天不亮就起床了。我醒来时,摸摸身边的母亲,只有枕头和被子陪着我。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母亲啥时候起的床。屋里黑乎乎的,我有点害怕,期待天尽快亮起来。有时候,越急天越不亮,只好将被子蒙在头上装睡。
有一次,我听到母亲窸窸窣窣穿衣服,睁开眼睛。屋里漆黑一团,啥也看不到。
“你咋这么早醒来了,是不是要上厕所?”母亲问我。
“天还没亮,你去哪里?”我问母亲。
“我撒粪去,母亲说。”
我也要去,我缠着母亲不丢手。
“外面有野狐精吃娃娃,”母亲吓唬我。
现在回想起来,我总忍不住泪流满面。
母亲去街道时,一般不领我,因为我太小了,不懂事。我以为大人有好多好多钱,在街上看见什么就能买什么。记得有一次,我抱住母亲的腿,缠着她领我上街,母亲给我买了麻花和糖。看见街道上摆的各种各样的凉鞋时,我松开母亲的手跑到鞋摊前,将一双红色的凉鞋抱在怀里不放。
母亲看到了,跑过来将我怀里的鞋拿回去,还给了卖鞋人。那时,年幼无知的我不懂事,一看母亲还了鞋,就躺在地上打滚,哭着闹着就要母亲买。无奈,母亲掏钱买下了鞋子。从那以后,母亲去街道时再也不领我,我每每跟她时,她就说,妈回来给我娃买个“耽搁娃哄信子”(哄小孩子的话)。我认这是好吃或好玩的东西,可母亲回来两手空空,我一旦问起,要么说街上没人,要么说卖的人没有来。慢慢长大后,才知道“耽搁娃哄信子”是什么意思了。
农闲之余,左邻右舍就来到我家,有的让母亲剪鞋样,有的让母亲在白布上画花,还有的让母亲给她家孩子裁衣服……那时,家里总是很热闹,被窝里坐的、炕沿上靠的、地上站的,大家把母亲当宝一样的围着。母亲和她们聊家常,说着笑着,手里却不停地忙乎着。累了,她们就拿起各自的口口,你看看我,我瞅着你,盯着对方,相互对弹,既像是对歌比赛,又像是互相谈心。欢声笑语从窗口和门缝里溢出,飘向了大门外。
冬天,不再忙农活,家里串门子的人络绎不绝,过一会就有人在大门前喊:“有人吗?出来挡狗来。”邻居田阿姨斜着脑袋,手里拿着根干树枝在墙头上一个劲地喊。
“快给你阿姨堵狗去。”母亲跟我说。
“咋不叫我哥去,老使唤我!”我翻了母亲一眼,噘着嘴说。
“你哥不在这啊,这个女子被我惯坏了,懒得很。”母亲对其她几个阿姨说。
“我们几个老是往你家跑,孩子都厌烦了。”
“没有的事,娃娃小,瓜着呢,跟她计较个啥?。”母亲给她们解释,随后扔下手里的针线活,跨着大步出去迎田阿姨了。
本来厨房里的炕不太大,被她们坐得满满的,挤得我都没地方坐,母亲将我赶到父亲的屋里。厨房里成了她们欢声笑语的天下。
口口的音调柔美深幽,节奏多变,它的音调随着弹奏人的心情而变化多端。那时候我还小,听着母亲弹奏的口口,我就像撒欢的小牛犊,欢呼雀跃,三蹦两跳,不停地在母亲的眼前绕。母亲见我得意忘形的样子,笑出了一脸的花纹,我便撒欢地让她再弹给我听。眉开眼笑地为我伴奏,手来回弹拨着,那时候的口口声如泉水叮咚。而每次受了委屈,口口的声音则压抑沉郁,如同秋雨绵绵不绝。这时,我也眼泪巴巴地依偎在母亲的身旁,用脏兮兮的小手帮她擦眼泪。母亲见我那可怜巴巴的样子,一把将我搂在怀里,边哭边说,要不是为了你,我才不受这些窝囊气了。那时候我还小,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只是用我的双手把她的脖子勾得紧紧的。
母亲离开人世间,已经十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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