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花（上）

苏泽又来了。

坐在台下细细品茶，眼睛一直在台上的虞姬身上流连。那目光太过明显，想装傻都难。大家都知道，苏公子不喜听曲，来到梨园，仅为看人。这苏公子，是远近闻名的军阀之子，长了一张风流倜傥的脸，学了一身高调浮夸的洋舞，成天糜烂在夜总会中，也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突然就赖在了梨园，成为梨园里谁都得罪不起的一尊神。

朱砂，这些都是苏公子吩咐人送来的花，你就算不愿意要，好歹就仍角落里，扔出去整个梨园都无法交代。这动荡的乱世，我们的命都是掌握在这些拿枪子的人手上，不就是戏曲里常常唱的“身不由己”么？我们没有任性的资本，更没有能够任性的靠山。

曼心送来一盒橙色的脂粉，说是西洋来的新鲜货，很适合朱砂的肤色。朱砂认识曼心纯属偶然，她来的次数不多，但每次都会坐在正对着苏泽的角落，远远的观察苏泽。苏泽不请自来的强势扰人太让朱砂糟心，一下变对曼心产生了兴趣，两个女子因为苏泽的关系从相识到相知。

曼心是富商李家的二小姐，最近跟苏泽定下了亲。她是三姨太的女儿，光是在家中卑微的生存就已经用尽了全力。她不是带着祝福出嫁的，她只是父亲拉拢军阀的筹码。她自身并没有对婚嫁抱有多少期盼，只是想在出嫁之前，了解下传说中风流浪荡的苏泽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将来要怎样在他手下讨生活。

母亲说，给我取名朱砂，是希望我成为别人心里那颗朱砂痣。但每次梦醒时分，我都是孤零零的一人，没有依靠，说服不了自己相信任何人。情爱于我，更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母亲一生骄傲倔强，舍弃了用私奔谎言背叛自己的李大公子，独自舔舐伤痕，在梨园生我养我。母亲放纵感情唱着曲中的叹息，我只用技巧揣摩曲中的情意。母亲说，我的曲苍白无力，拒人于外。而母亲，就算融化了岁月感慨了往事，终究还是等不来爱情。

自苏泽占据梨园后，梨园安定了许多。外面的血雨腥风被这些军靴隔绝，只剩下咿咿呀呀的儿女情长。在朱砂看来，苏泽是个奇怪的人，自己不过是顺手救下了受伤的他，这嗜血如命的狂暴分子却说要守护她。朱砂觉得可笑，这乱世谁都拯救不了谁，又何谈谁能守护谁？人在脆弱的时候承诺也好感动也罢，都是荷尔蒙作用下的一时冲动，不可当真。

曼心，我早已知晓李府的局势糟糕，父亲手中只剩下你一枚棋子，去拉拢军阀挽救李家。他在母亲的坟前忏悔，让我劝诫苏泽答应完婚。这些年来，他曾痴缠母亲求原谅，母亲都回绝见面。他并不知我是母亲的亲生女儿，梨园收留太多孤儿，我不过是其中一个。我们龌龊自私的父亲，只是想用女儿布一盘能牵制苏泽网住李家荣华富贵的棋。

朱砂，这尔虞我诈的局势，军阀之子太过显眼，太多人想取我性命，也太多人见死不救，唯一救过我的只有你一个，你看向我的眼里没有算计没有杂念。我的母亲太过良善，被父亲的姨太太们弄死了。我强迫自己变得凶狠起来，步步如履薄冰，才从众多子女中获得父亲的另眼相待。我本也是如母亲般温柔和善的孩子，为了生存封闭自己，内心早就伤痕累累。有很多年，母亲蓬头垢面满脸血污的死状一遍一遍在我眼前放大，让我无法安睡。

曼心，我得了肺痨，命不久矣。产婆说，我最多能熬到孩子出生，或许，都等不到孩子出世。腹中这跃动的生命让我想起母亲的曲调，以前我只听到了离合悲伤，如今回味，母亲更多的是淡然平和。当爱已成不了恨，往事都会轻如烟尘。不愿见面并非绝然，而是相忘于江湖，两生不相欠。这是第一次，我对生命产生了留恋，希望能摸摸那个孩子软软糯糯的小脚丫。苏泽强硬的闯入我的心底，成为心中唯一的不舍。可惜咸涩的感情终是来得太晚，时光荏苒不复从前，不然我也可以娇羞的告诉他“我爱你”。

朱砂，跟我走吧，乱世中连活着都不能确定，更没有人能保证将来，但至少现在我对你是真心的，这里的平静只是暂时的，军阀割据，战火迟早会烧到这片土地，我活着定会护你周全。就算你如何排斥我这样无恶不作的军阀之子，但不得不承认，我是你最好的归宿。我确是不懂，你既肯委身于我，为何不能跟我离开？

苏泽，你不妨回头看看，那个粉纱女子在等你，她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温润如玉善良可人。我的凉薄你的执着，本就是这个乱世相交不了的集合，纵然拼尽全力纠缠不休，该错过的还是会错过，将遗忘的仍旧会遗忘。愿此生你能够好好待她，在这战乱里护她周全。相信我，她会是你生命中的良人，陪伴你一生。她怀里那个本属于我一人的孩子，现在我把他还给你，他唯一的母亲，就是哄他陪他伴着他成长的女子。

永别了，苏泽。

梦里我身处一片花海中，浓浓郁郁开满山坡，是我最爱的曼殊沙华，妖娆诡异，浓烈却不失真。俯身采摘一朵，圆硕殷红宛如朱砂。这种花有毒，蛊惑人心，沁脾入肺，沦陷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