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装

    闲翻旧报，在一群正襟危坐的文字里，赫然瞥到篇《吃货鸡》，颇有趣，“去菜场买鸡，看中一只体型不大的，在狭窄的鸡笼角落趴着，一脸任人宰割的老实相。鸡贩子抓起来一阵吹，说，这鸡多漂亮！我说，我又不跟鸡谈对象，要漂亮干嘛？”再写这只鸡的大院吃货生活，“两只爪子挖掘机一样刨土，蜗牛、蚯蚓、地老虎都无处藏身，花池俨然开发区，尘土飞扬。另有一块韭菜地，它每天啄着，当做水果蔬菜。它讲究荤素搭配，营养均衡。”“它下榻在一棵枇杷树上，每天飞上飞下的，以为自己是一只凤凰。”

    文字谈不上精美，但让人舒服，入眼即入口，入胃，就像大夏天的喝一碗温凉的稀粥，嘻嘻溜溜地顺下去。再找作者的其他文章，奶奶的老豆干、挑藕的汉子、失踪的二大大、赋闲的冬日和那些年的稻草……像随手捡起的土坷垃，吹吹拍拍再捏捏，居然很有些意思。像萧红，“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黄瓜愿意开一个黄花，就开一个黄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只是在一帮楚楚衣冠中乍见不免一惊：哪家娃娃，乐呵乐呵就跑出来了，全不顾脚丫光着，鼻涕拖得老长？但马上莞尔，满心眼的欢喜，仿佛自己也变小了一块玩去。

    看来，文章不都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也不要老琢磨着一不小心彪炳史册，弄得自己和读者都不自在，不如先写讨好自己，先写给自己看。古灵精怪的孩子们居然怕写文章，多半是被成人坏了胃口。各种写作宝典、秘笈充斥江湖，多是教人“装”。学别人说话好比邯郸学步，最后连天真烂漫都丢了，如一块璞玉被人凿得面目全非，还刻上了“某某到此一游”。为了所谓“深刻”，大家卯着劲儿挖坑，挖出了很多的烂泥塘，反而不如当初的小溪流，浅而清澈。叶兆言某次到某中学讲读写，孩子们实诚，逮着这个大咖就问考场文怎么得高分。他也诚实：多写。孩子们不依不饶：您眼中的“深刻”是什么样子的？他：深刻从来就是很浅薄的；不用去想深刻不深刻，会让人处于“装”的状态。还有一个姓叶的（叶圣陶）说过，“写作就是用笔说话。”大白话，也是大实话。

    苏轼说写文章，“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做人，跟作文大抵是通的。大家赤条条来，连片遮羞的树叶子都没有，坦诚相见，但慢慢地，有了各种衣服的“装”，各种头衔的“装”，各种场合的“装”。明的暗的规则也认这一套，看到烫金的证书、称号，就好比确认了阿里巴巴的咒语，真金白银立马就能提现。比如阳澄湖大闸蟹销售额300亿，当年产值3亿，很多就是前一晚过来洗一洗，谓之“毕业前深造”。贵的是防伪标志，两毛钱一个呢。有人爱装，视之为生存哲学、人生哲理，乃至著书立说扬名立万。除了少数天才“装”得很忘我，跟面具浑然一体。多数人“装”得累，成天演别人，脸画油彩在台上蹦跶。眼球经济时代，光屁股的皇帝和众大臣、粉丝一起狂欢，泡泡满天飞，五颜六色，一阵风来，噗嗤就没了。最近各种人设崩塌，“某爷”成了孙子，“学长”让“学生会主席”尴尬，金牌主持的话筒似乎也拿不稳了。潮水退去裸泳的就藏不住了。但还有更多人在“装”的道路上载歌载舞，发力狂奔。

    只有少数人，活着活着开窍了：一辈子不过几十年，装什么装？不装是朴素，是本色，是大英雄能本色；葆一颗赤子心，活成老顽童依然可爱。阮籍不装，以青白眼示人；王子猷不装，大雪天夜访朋友至门不入；徐志摩不装，爱美人胜过爱自己；瞿秋白不装，临死还要说出“多余的话”。当年实话实说的小崔也不爱装，知天命的年纪还敢撕画皮。周润发决定裸捐56亿港币，理由真简单：“钱不是我的，我只是暂时保管它。”“我的梦想是成为一个幸福和正常的人……以一种简单而无忧无虑的方式度过余生。”叱咤一个时代的银幕英雄，在岁月里老去本色依旧，沧海一声笑，永远的小马哥。

    各种整容脸霸屏、各种秀走台的当下，不装真算是一股清流。大佬不装，是真名士，小人物不装，是活得明白。《吃货鸡》的作者叫“张粉英”，那个时代野花野草一样满山满坡的名字。在一张合影上，中年，短发，藏青色外套，站最边上。生活中的她大概也是个不争的人，守着一方屋檐，洗手做完羹汤，拿起笔学女娲抟土造人，或洒泥水造人，一个个娃娃天真烂漫地从笔下跑出来。自己觉得舒服，别人看了也顺眼，挺好。放眼四望，那些心存善念的，专注干活的，负重前行的，往往是最不会装的。

    又到秋天，云淡了，风轻了，天高又地迥，就容易“万里悲秋常作客”“独怆然而涕下”，就觉得小身板扛不住。其实人生本来就是往秋天过的，无论是主动投诚，还是被风寒解除武装，挡不住“删繁就简三秋树”，终归于“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庄子也说，朴素而天下莫与之争美。记住大自然和大师的训导，别把这点意思也丢了。

                                                      殷涛完稿于10月17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