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程

作者: 智筠 | 来源:发表于2023-10-17 05:20 被阅读0次
    她一定一直看着,她从我离开的背影里看见了那个阔别多年没有院墙的老屋,看见了老屋里那个满头双鬓的爷爷,还有十六岁时那个孤独的她……

        去往医院开药,服务窗口人潮涌动。挂完号,然后去往大厅的中央服务台开药单,因有之前的记录,便无需看诊,开的是安定类药物,阿普唑仑。中药已停,它不会像西药一样药到病除,而是一个渐次恢复的过程。间断性给药,每次半片,在无法入眠的夜晚。

        阿普唑仑像一剂镇定剂,为我带来一丝安定和依靠。人一过三十五岁,身体问题接踵而至,这应该是我们这个时代大部分人的写照吧。医生说是气血虚,阳不入阴,要求锻炼身体。于是,针灸、中药、跑步,一刻也不敢懈怠。以前无恙时,他们说跑步呀,锻炼身体呀,对此总说没有时间,而一旦身体有了问题,什么时间就都有了。

        在西药房处等待拿药,身后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我转身看到一个陌生的身影,戴着口罩。她穿着白大褂,高高瘦瘦的,眼睑处略微浮肿,看上去刚做过双眼皮不久,我边猜测边打量她。不记得自己何时认识这位医生。

        她说:“你是我同学吗?”

        她的问题来得太突然,我仔细看着她,企图从脑海中搜寻某些相似的片段。

          她说她刚才从那边的电脑上看到我挂号单上的姓名了。在我疑惑间歇,又说出我的家庭地址,且已确信无疑我就是她同学。她说没有人与你重名的。

          “我是红红!”她摘下口罩开心地看着我。

          在得知她的姓名之后,年少时的模样如影像一般闪现,被岁月更改的面容虽无法与彼时的她对号入座,但这份熟悉瞬间传来。

          她抓住我的手再没有放开,指尖温暖,开心诉说这十几年的诸多种种。

          她向旁边朝她走来的同事介绍说:“这是我同学!我们以前可好了,她那时学习可好了,她是我们班的学霸!”

          我有些略微尴尬地对旁边的人说着还行,还行。她一定由于太高兴了一时忘乎所以,我这样一个人的出现对于她同事来说实在可有可无。

          这是一场几近二十年的久别重逢。在医院的大厅里,她抓着我的手帮我搓起来,说:“手好凉,要多穿衣服呀!只光腿穿条裙子怎么行呢!”

        那时候我们上初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周五下午放学后,她执意要带我去她家里,随后骑上自行车载着我。

          那天,她带我走入了一个没有院墙的老房子,迈过门槛子的青瓦房里一览无余,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她与爷爷相依为命,那时候奶奶刚刚去世。爷爷给我们俩做了几个菜,记忆里有炖土豆、凉皮、西红柿鸡蛋、炒豆角。

          她拿了一个小碗,里面盛满了水,然后将蒜掰开放进去。我好奇地追问,她说这样经水一泡,蒜皮就很好剥了。我站在她身后,看见她因为衣服有些短小而露出的一小截后背。

          那天爷爷开心极了,她后来告诉我。

          他为孙女的朋友拿出家里最好的东西来招待,他不再挺拔略显吃力的身影在小小的灶台旁忙来忙去,一边烧火,一边炒菜。他一定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事情,只是那天的我一时间还不能适应。

          我看着室内的简陋与空旷,老旧的中堂桌椅后悬挂一幅早已泛黄的山水画,摆放在墙边的一张老旧案板成了唯一吃饭的桌子,我们俩坐在早已漆面斑驳的长条凳上,凳子略高,只能凑合着手捧碗哈着腰吃饭。我们喊爷爷来吃,他却怎么都不来。我大概只记得他坐在门外,因为怕打扰我们连屋子都不再进了。

          她只有这样一个家,一个没有围墙的家,围墙里即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听说她的母亲走了,父亲后来又成了家,父亲成了一个名义上的符号。

          她学习成绩一般,因自卑在班里不被同学待见。我不记得是源于如何与她成为朋友,只是看到坐在后排形单影只的她,感觉同样的寂寞和孤单。

          那时候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凉的,班级里是肃杀的学习氛围,家里是父母吵架后剩下的寒意,我每每回家后,习惯性地给自己盛一碗饭,然后不温不冷地慢慢吃掉。

          在放学的路上,我总是默默穿过人流,穿过田间的小路,穿过一个种满树的大坑然后回家,也只有那段时光是快乐的。大自然的怀抱带来安静、平和与温暖。 周末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那个大坑中度过,抱几本书,找一处阳光透下来的大树,坐在树下背书或者做题。间隙,揩一把泥土放在手心,慢慢撒下,看它在风中飞扬再落下。清澈的少女时代,心却是沉的。

          我在人群里看到了她,那个叫“红”的女孩儿。她的寂寞变成了我的寂寞,她的孤单成为了我的孤单。我们彼此靠近,心绪坦白融合,给予对方一份温暖与光亮。而后毕业,彼此杳无音信。我们从对方的世界里退出,就像是手持火把的最后一个守夜人,熄灭灯火,因为,天亮了。

          一切过去的事被打了封印,不可跨越。愈来愈长的年岁里开始相信,人的一生中最大的财富,便是回忆吧。时光将它作为礼物赠予,而我们一路走一路丢又一路找寻,最终一切成为错觉与幻象。即便来日相认,相认的也是过往情深里的一份牵挂与不舍……我始终是她口中那个不紧不慢在做着自己事情的女孩儿,她亦是我心中那个扎着马尾不漂亮却爱笑的女孩儿。这样的形象,是一经确定并长成的年少模样,它穿过生命,留下不可言说的彩虹,即使之后是漫长一生的告别。

          而多年以后我们才知道,年少时的情感可能是今后再不可能有的了吧。

          她搓着我的手,热气从她的手掌传来,她讲起我们一起去过的老屋,讲起我寄宿学校时的那段往事,讲起我们拍的毕业照,她说她后来找了我好多年……

          分别时,她一直将我送到医院进门口。挥手告别后,我不敢回头看,我知道,她在我背后站了好久好久……她一定一直看着,她从我离开的背影里看见了那个阔别多年没有院墙的老屋,看见了老屋里那个满头双鬓的爷爷,还有十六岁时那个孤独的她……

        她一定在这背影里照见了某一段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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