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赤脚踩在客厅的地板上,脚底跟凉凉的瓷砖地面贴合的时候,我感觉到久违的放松。也便确认了这几个月里,我的身体状态是紧绷的。
之前不是完全没有察觉。几个月前,我就发现自己常常不自觉地咬着牙齿,莫名其妙的,舌头顶着上颚,一直咬到牙齿发酸。当我在想着什么事情的时候,会完全无意识地做这个事。
我在卧室里是不穿鞋的,但却开始莫名开始觉得地板很不干净,即便刚刚擦完地,我也要踮着脚从门口的垫子走到床边,再用床边的抹布擦一下脚,我才能略微放心地上床。
直到那天我穿了个及地的裙子,为了不弄脏裙子把客厅拖了一遍,又索性脱了鞋光脚走来走去的时刻,我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状态并非是因为地板。
而是我的身体在以某种方式告诉我,她有一点紧张。翻到去年生日时写给自己的话,有一句“要赤脚踏在地面上,才能触及生命的本质。”话说过竟然就给忘了。
朋友生日,去到她家里,几个做艺术工作的朋友,有的陌生有的熟悉,吃着蛋糕西瓜,就着音乐随兴致起舞。我羡慕他们散发出的自由的气息,一开始身体僵硬,而后渐渐被感染,渐渐打开,抛下刻板和羞怯,加入了他们。
贴近自己的肉身经验,用身体感受外界的人,也离自己的心灵很接近。我想。
与身体的紧绷相反,我的思绪却处于松弛的发散的状态,常常神游天外,常常沉入自己的世界。在咖啡屋里看书,回想起一些很久远的事情,忍不住手伸入头发中抓了一下,隔壁的一位姑娘突然问:你怎么了,看起来不太好,需要帮忙吗?这才惊觉我完全没注意到周围环境的人,完全陷入自己的回忆中去了。
不适宜用 好 或者 不好来回答,事情有更复杂的面向。
每天下午为自己泡的一壶鸭屎香成了续命良药。打开茶罐时低着头慢慢吸一口,茶叶的清香能把我从周遭的混沌中拉出来,灵魂得到舒展,像山上清晨的茶树。
一个一个的日子在窗外轮转,白天黑夜轮转,日升月落,黑鸟飞过天空。有时候起雾,有时候大雨磅礴——我爱这些时候,它让我安静下来,有时候阳光炙烤,地面上的一切都静止不动,风,屋檐,黄皮树的叶子。但你仍然能感觉到有炙热的东西在空气中流淌。
我静止一般呆在屋里,遗忘了时间。如果在黄昏的时候及时抬头往窗外看一眼,及时发现了一天的逝去,我会放下手头的事情走出屋子到河边去,看着落日和云彩。
因为生活作息的改变,瘦了好些,又因为夏天的到来,黑了好些。开始拒绝牛仔裤,拒绝bra,拒绝过度与外界联结,拒绝他人草率的定义和话语。也开始接受酷热,接受水果涨价,接受生命中关系的断裂和那些无力的时刻。接受自己作为一个自然中的存在,生活会铺满无意义的碎片。
上一年生日过得如同劫后余生的庆幸,这一年的生日却在诸多记忆的交缠与泥泞中迈过。
项目后期的写稿,要求自己返回到当时的情境,返回到自己的生命经验,用全身的力量来书写。有时候挠头抓耳忍不住要叹气:到底要我把自己剖开到何种程度才足够?
写作是体力与耐性的博弈。但莫名其妙地,生活作息往后延迟三个小时,失去夜跑和吃早餐的习惯,变得比以前虚弱。中止锻炼太长时间,身体会开始抗议,骨头里好像有小虫子挠着痒痒。我还是要不时抽个时间跑一趟解解痒。
生活的周遭都直通我的内心世界。于是开始每天把地板拖干净,坐在地上看书,吃饭,休息。回想起小时候在老家,水磨瓷砖的地面,清凉光滑。有一个夏天的晚上停了电,爸爸点了蜡烛,我们一家人坐在客厅晾凉的地板上,小小的白瓷茶杯里盛着茶水,放在地面,在蜡烛的微光中。坐在地上是身体的记忆,是自童年带来的安心和愉悦的感觉。
在很多细微的敲打之后,昨天午后坐在地板上看书,突然感觉许许多多的通道向自己打开。通向自己——突然间意识到十五岁那年,原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出花园,月经初潮的慌乱,搬家,亲人意外去世。记忆片断性地呈现,死亡的惨烈与青春期的迷茫悸动胶着在一起,生活的困窘让一个骄傲又自卑的孩子关闭了感受的阀门。
原来许多事情,一直都没有被消化掉,一直留在我的身体里的一个角落,被圈在一个玻璃房里。而当我被呼唤着终于扭头望见那个十五岁的少女的时候,彼此的对望竟让我泪如雨下 。原来她一直在等待一个更有力量去面对和理解这些事情的自己。十年之后,我才察觉到这种等待。
通向家人,又是一条泪如雨下的道路。不再只把他们看成我的家人,而看见他们作为人,一个人的主体,他们如何被养育,如何承受生活的压力与文化的形塑。一些难以释怀的创伤,却终于在当下发现,当时的我们都已尽力做到最好。作为个体的他或她,当时并没有更多支持的条件,来让他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于是又想,这些日子身体的紧张,许是因为我在面临一些超出自己能力的要求——来自自身的发展或者工作的期待。也许其中还有社会的力道,压抑紧绷的政治氛围和撕裂对抗的社会,也在我的身体里刻下印痕。就像爬山到最累的时候,浑身疲惫,紧绷而又扭结。
偶尔地做噩梦,梦见鬼怪,密密麻麻的虫子,水蛭,梦见被陌生男人抓住脚踝拉走,而我拼死抵抗,发出可怕的尖叫,直接抽离惊醒。在梦里对峙,逃跑,作战,把感受延伸到醒来的一段时间里。
但噩梦并非糟糕的代名词。把黑暗的情绪在睡梦里融化一些,白天便不会出来扰人。
也做一些愉悦的,意味深长的梦。
梦见跟一个有点呆呆的人,大概是我的伴侣,在某种模糊的自由受限的情境下,两人坐在一架堆满物品的牛车。
他突然说,要不我们逃走吧。我说好。
接着我们和满车物品,突然间改变方向,从一条路奔走了,拐弯时还差点撞到其它的什么车,我赶紧拉住了缰绳。我感觉到身后那些惊叹的眼光,他们在感慨我们的逃离。像风一样飘走了,像刘伶睡在牛车上任由它四处行走。
是一个既带着对亲密关系,也带着对自由的隐喻的梦。
陪伴我最多的是日常的孤独感——不孤独的人不会写作。与朋友们偶尔约见,如同天上的云,相聚片刻又各自离开。有一次心中难过,想找好友说话,但已经夜深了,又不想让她听我长篇大论。于是发过去傍晚拍的一张云的照片,说:给你看今日的雨云。她回:好美。
而后心情稍霁,便去睡觉了。
你已经可以知道这种分寸感。渐渐理解人与人之间的陪伴,是彼此呼应的存在。像黑夜中两只烛火遥相对望。不可能要另一人替你承担或者决定,走路的人仍然是你自己。但因为这种有回应的存在,总是勇气倍增。
与好友短暂的相见给予了许多滋养。在一个喜欢你的朋友眼里,你柔软,美好,会犯错,也会改,你也不需要有什么特别厉害的地方,不需要做出什么事。因为你们是朋友,你可以得到完全的接纳和欣赏。
我很少抱怨,因为很明白自己在小事上全无运气,在大事上——例如拥有支持性的友谊,却常常走运。
人生有如荒野漫行。回头去望,风霜雨雪交叠,平原野草漫漫,早已看不出什么来时的脚印。但你心里知道那条路的所在。因为一路都在书写,描绘下感官和心灵的细节。往前,仍然是天地宽广,继续走吧。
虚岁26,一过25,按四舍五入的思维习惯,就离三十大坎不远了。但仍然要告诉自己慢慢来。送自己一句话,七月初在新造当代艺术中心楼梯间墙壁上看到,一见难忘。
“不要理解得太快”。
我是个相当后知后觉的人,有许多事情,一时记住了,但总要很久之后,翻来覆去想起,一遍遍回想,触及其它的情景氛围,触及连通着的其它事件,才会突然间发现那个不能忘记的事情的意义。
不要理解得太快,你始终保有对自己人生的最终解释权。没有任何人能剥夺你诠释自己生活的权力。这并非意味着封闭和一意孤行,相反,要求你相信你的肉身经验,细腻觉察到你的喜恶,你的情绪流动,诚实地生活。
而我始终爱你。即便你什么也不做,即便上面说的你什么也做不到,我仍然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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