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章,大看谋篇布局,小见字词功夫。自近现代白话文运动以来,中国出现了许多以文字见长的作家。其中,最得我心的,莫过于沈从文、老舍、汪曾祺三位先生。
三位先生中,沈、舒二位略长,而汪曾祺师从沈先生。沈从文先生以《边城》奠定了文坛地位,也展现出自己清丽脱俗的语言风格。
小溪流下去,绕山岨流,约三里便汇入茶峒的大河。人若过溪越小山走去,则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边。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远近有了小小差异。小溪宽约二十丈,河床为大片石头作成。静静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 —— 边城
比起浪漫的沈先生,在北京胡同里长大的老舍先生则多了不少市井气,有些细节甚至显得圆熟狡猾。
现在,王少奶奶又有了喜,肚子大得惊人,看着颇象轧马路的石碾。看着这个肚子,王老太太心里仿佛长出两只小手,成天抓弄得自己怪要发笑的。这么丰满体面的肚子,要不是双胎才怪呢!子孙娘娘有灵,赏给一对白胖小子吧!王老太太可不只是祷告烧香呀,儿媳妇要吃活人脑子,老太太也不驳回。半夜三更还给儿媳妇送肘子汤,鸡丝挂面……儿媳妇也真作脸,越躺着越饿,点心点心就能吃二斤翻毛月饼:吃得顺着枕头往下流油,被窝的深处能扫出一大碗什锦来。 —— 抱孙
比二位先生晚上一辈的汪曾祺先生则走出了另一条路:把表达的核心埋伏于细节之中,用精巧的节奏呈现出细腻的情感。
秋天过去了,地净场光,荸荠的叶子枯了,——荸荠的笔直的小葱一样的圆叶子里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哔哔地响,小英子最爱捋着玩,——荸荠藏在烂泥里。赤了脚,在凉浸浸滑滑溜的泥里踩着,——哎,一个硬疙瘩!伸手下去,一个红紫红紫的荸荠。她自己爱干这生活,还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 受戒
比起小说,汪老的散文更见功夫。生活中的一切细碎琐事,到了他的笔下,似乎都变得趣味盎然。
让鸟学叫,最直接的办法是听别的鸟叫,因此养鸟的人经常聚会在一起,把他们的鸟揭开罩,挂在相距不远的树上,此起彼歇地赛着叫,这叫做“会鸟儿”。养鸟人不但彼此很熟悉,而且对他们朋友的鸟的叫声也很熟悉。鸟应该向哪只鸟学叫,这得由鸟主人来决定。一只画眉或百灵,能叫出几种“玩艺”,除了自己的叫声,能学山喜鹊、大喜鹊、伏天、苇乍子、麻雀打架、公鸡打架、猫叫、狗叫。——北京人的遛鸟
汪老最让人向往的文字,莫过于写吃。世上吃货万万千,但能像汪老这样,吃得、写得、回味得的吃货却是凤毛麟角。比如他写故乡高邮的咸鸭蛋,读者的口水应该是随着那“吱——”的一声,突然就满溢出来。
鸭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说,带壳切开,是一种,那是席间待客的办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端午的鸭蛋
有些段落,则颇有些金圣叹临死那句“豆腐干与花米生同嚼,有火腿味”的况味。
昆明最便宜的小饭铺里有小炒豆腐。猪肉末,肥瘦,豆腐捏碎,同炒,加酱油,起锅时下葱花。这道菜便宜,实惠,好吃。不加酱油而用盐,与番茄同炒,即为番茄炒豆腐。番茄须烫过,撕去皮,炒至成酱,番茄汁渗入豆腐,乃佳。——豆腐
汪曾祺坦言自己受老师的影响很深。可以说,他平实、朴素的文风,正是源自沈从文的指点。
沈先生关于我的习作讲过的话我只记得一点了,是关于人物对话的。我写了一篇小说(内容早已忘记干净),有许多对话。我竭力把对话写得美一点,有诗意,有哲理。沈先生说:“你这不是对话,是两个聪明脑壳打架!”从此我知道对话就是人物所说的普普通通的话,要尽量写得朴素。不要哲理,不要诗意。这样才真实。——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
从前写作文的时候,我常在结尾加上一段所谓的“哲理”,以为这就是文章的“境界”所在。现在看来,这种做法真是有些幼稚得可笑。
后来读到几位老先生的文字,才仿佛看到了文字的好。如同独孤求败的自述,他们早期文字往往“凌厉刚猛,无坚不摧”,以技巧取胜。功夫日渐纯熟之后则是“重剑无锋、大巧不工”。而到创作的巅峰时期、或是晚年,则有了“不滞于物”的高超境界。他们从不以繁多的形容词、排比句来装点文字。更多时候,他们追求的是字词的精当、语句的节奏和篇章的错落,可看、可读,亦可慢嚼细品。
在这些文字中,我有时像被滚水冲泡的铁观音,在水流跌宕间,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有时又像享用了一客膏脂丰腴的东坡肉,唇齿滑润,胃肠欣慰。
好东西吃多了,那些油腻重味、空洞干瘪的玩意儿自然也不怎么适口了。
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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