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又看见了那个女人,在海河天街附近。夕阳映红她的唇,金黄色的短发稍显蓬松,闪亮的耳坠,白衬衫松垮地扎在腰间,修长的一双腿,走在人群里,宛如一只高傲的鹤。景云来到西昌这个城市生活了两年多,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女人。
朋友陈熙比景云更具有冒险精神,信心十足地上前搭讪。女人看都不看他,脚步不停,直接越过陈熙走了,连目光也不曾有过片刻的停留。陈熙气急败坏,这女人也特么太傲了吧。
那女人过了马路,陈熙还在张望。当看到她走进海河帝景小区时,他眼里瞬间燃起了斗志,激动地说:“那女人跟你住同一个小区?你有没有见过她?”
景云当然见过,见过很多次了。她在初春时搬到这个小区,一个人独来独往。景云和她有过一次交集,在小区的理发店,他在理发,她推门进来说染发,那时候她还是短发,浓黑的。理发师们都在忙,她翻着杂志慢慢等。突然,景云的耳朵被刮到,细小的伤口渗出血。景云并未在意。她注意到了,走过来拉开理发师,问:“你看不见吗?怎么还剪?不帮他处理一下伤口?你们这剪刀消毒了吗?”镜子里,她瞥了他一眼,眼神平静如深海。那样的眼神,景云至今不能忘。
远远地,他望着她,说:“没有见过。”
陈熙告诉景云,那女的叫杨诗娜,是做小姐的。朋友圈里有一个人捞偏门最近发了笔横财,邀大伙聚会,那人带的女伴就是她,白吃白喝一顿竟然要价好几千,说不陪睡,八成是装的,图钱的女人还搞不定吗?
陈熙在西昌富豪国际娱乐会所订了位子,金光闪闪的包厢门被推开,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口,她真的来了。
席上,她不说话,替陈熙喝酒,一杯又一杯,喝得几乎站不住。陈熙不满意,口出粗语:“别特么死气沉沉的,热情点。”
“怎么热情,要我脱给他们看?”杨诗娜反问道。
“装什么装,你可不就是脱给人看的吗?”陈熙气愤地说。
杨诗娜却笑了:“除了你。”她搁下酒杯,转身往外走,姿态无比骄傲。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景云仿佛突然醒过来一般,起身追出去,脚步匆忙而又坚定。在会所门外,他追上了她。
后来,景云在牵她的手拥抱她的时候,庆幸自己在这个晚上追了出来。霓虹映红小春城,照亮泸山邛海间,美的如同幻境。景云闻见风里她的味道,清冷的香。
杨诗娜搬进了景云的房子,开始了同居生活。她为他洗衣做饭,像一个温柔的妻子。
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冬季来临,他们仍然在一起。景云终于忍不住问她:“为什么愿意跟着我?”
她说:“你是我见过最好的男人,就像我家乡的天空,很纯净,很无暇。和你在一起,我很快乐。”
“我陪你回一趟家吧,去看看你家乡的天空,去看望你的父母。”景云温柔地说。她却愣住了,表情变得慌乱和冷漠。
“我家太远了,等以后吧。”她说完,就不再说话。他再问,她仿佛瞬间被激怒了:“你到底想说什么?你什么意思?”
景云感到难过:“诗娜,我们之间隔得太远了,我似乎从来没有走近过你。如果你并不是真的爱我……千万别勉强自己。”
那天,景云借口说出差,在沃尔玛附近的陌上流年青旅先住下,想看看杨诗娜的反应。他在自己刚刚说完最后一句话后,夺门而逃。他害怕她说“我没有爱过你,我们只是玩玩而已”,那样他会万劫不复。
景云在青旅里躺了整整三天都没有去见杨诗娜,也没有联系过她,当然,她也没有。第四天的时候,他想到可能真的要失去她了,坐卧不宁,从青旅里一口气跑回海河帝景小区去见她。
她不见了,屋子里空荡荡的,她的行李也不在了。他简直恨死了自己,为什么要逼她,为什么要怀疑她,她一定对他失望透了。
就在景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杨诗娜的时候,他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让他去接自己的女朋友。他去了派出所,看见杨诗娜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安安静静的。
民警告诉他,五六个小时前,杨诗娜拖着行李来到这里,问他们能不能保护她。问原因,她不肯说。问她有没有家人,她也是耗了半天才说在西昌市里有一个男朋友,叫景云。
景云领着杨诗娜回家,一路上,他们一句话都不说。其实景云有很多话想说的,想告诉她,他有多么害怕失去她,想问她这几天去哪儿了?怎么过的?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现在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客厅里,他们各居一端,空气像凝固了一样。终于,她先开了口:“我饿了。”只是这一句话他的心就软了。杨诗娜承认有人在找她,所以她不敢再住在这里,也不敢去找他,怕会连累他。
她将自己的故事讲给他听。她是彝族人,她的家在大凉山里最穷的布拖县,一个彝族聚居的高寒山区半农半牧县。那种穷是思想上的一种穷,深入骨髓的那种,对于各方的任何援助,他们一贯选择一次性挥霍,这也是多年来诸多公益组织最失败最无意义的援助项目。当地民风彪悍,吸毒、盗窃、聚赌成灾,因此,她从小也没接受过太多太好的正规教育,家里也可谓是家徒四壁,一日两餐全是土豆,勉强得个温饱。她讨厌这样的生活,但不得不这样,她想离开,想改变,却无能为力。因为各种条件限制,那个时候的她,甚至都没去过镇子以外更远的地方。
终于,在杨诗娜16岁那年,她彻底辍学,跟随村里的几个人走出村子,走出贫穷落后的家乡,来到了西昌市里。见识到了外面繁华的世界,认识了虎哥。虎哥是当地娱乐行业的老大,他很有钱,可以让她和她的家人一辈子锦衣玉食。可是她发现自己无法爱上他,她决定逃走,带走了虎哥放在她那里的一笔钱,给家里添置家具修房子,给弟弟存了全部的学费,她想改变家里的一切。她是打算挣了钱就还给他,但虎哥派了手下的兄弟轮流到她家蹲点等她。
景云问:“你挣钱都是为了还债?”
“陪酒吗?是为还债。但因为遇见你,我想我可以晚点再还。”
虎哥还是找来了。带走杨诗娜之前,他向景云讲了故事的另一段:那天杨诗娜拿着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逼虎哥放她走,虎哥以为她只是耍性子,伸手去夺刀,情急之下,她砍伤了他的右耳耳尖,她吓疯了,丢掉刀拼命跑了出去。消息传到她的家乡就变味了,说她杀了人,畏罪潜逃。她母亲经受不住打击,在一天夜里投了井。等杨诗娜回到村子里,母亲已经去世半年,家里只剩下父亲与弟弟。她始终认为是自己害死了母亲,无法原谅自己,不敢再回家乡。
虎哥说:“我派人去她家其实并不是蹲点,而是替她照顾家人。这一次,她不会再离开我了,她知道她欠我的。我会送她到国外去,让她远离贫困,远离布拖,远离大凉山。”
景云独自一人去了大凉山布拖县,他找到了杨诗娜的家。不为别的,他只是想看一看她出生长大的地方,看一看她生长的环境是不是那般苦不堪言,看一看她家乡的天空是不是像她说的那样纯净。
这一趟走访,他看到了他想看到了,一切正如杨诗娜所说,根本毫无改观,这让他从心里感到很震撼。
景云一个人回到了他和杨诗娜一起生活过的家。屋子里静悄悄的,他呆呆地坐着,犹如大梦初醒。忽然有人敲门,他下意识地起身,走过去打开门。开门的那一瞬间,他好像又在做梦了,不然杨诗娜怎么会从天而降呢?
她穿着家居服,手里拎着一只鸡和蔬菜,眼神柔软。她说:“我把头发留长了,我知道你肤浅,最喜欢女人留长头发。”她紧紧环住他的腰,“景云,我不会再逃了,不逃开大凉山,不逃开你。”
其实,爱情最好的样子,是无关风月,是三观一致,是相互扶持,是不介意过去。
择一城,遇一人,这是爱情最好的开端。陌上流年,且吟同行,不去在意纷扰,不去忧虑明日。山和水可以彼此相忘,星与月可以流光相皎。待到莲花开尽后,得一世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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