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婆婆”是我的奶奶,是桂系军阀之女,是个讲究了一辈子的大家闺秀。和很多老人家不一样,婆婆极喜欢女孩儿,自己生了四个儿子,追到第五个才生了女儿,有趣的是,到了计划生育的第三代,竟有了4个孙女和1个外孙女,婆婆算是遂了心愿,叫孙女们“五朵金花”。因爷爷是广东台山人,按台山习俗,孙女们都把爷爷奶奶唤作公公婆婆。
婆婆在她90岁的时候走了,走的那天上海下了10年未见的大雪,我的爸妈凌晨踩着一脚深一脚浅的雪往老家赶;我在澳门出差,早晨5点拖着行李从拱北过关坐上第一趟回家火车。。。所以这一天,我想应该是忘不了的。
(一)很小的时候
很小的时候,还没上幼儿园,爸爸出长差,妈妈上班,婆婆来带我,我捻着衣角问婆婆你要不要吃饼饼,婆婆说不要,我说我要,伸出手去,婆婆不给,于是我大哭大喊饼饼啊,饼饼啊。。。婆婆识破我的诡计,她养育过5个孩子,对刺探别人心意以满足自己欲望这种小孩伎俩,应对得得心应手。
后来她得意地把这个故事一说再说,年纪越大便说得越频繁,至今我还能清楚回忆,婆婆说起这件事时的语气和神态,甚至于说完以后总是笑出来的声音。
老人家喜欢重复地讲故事,大概想在不多的时间里,尽力把这些故事刻进我们的脑海,告诉我们不能忘,希望我们不会忘,请求我们不要忘。。。
(二)广西的夏天总是很热
广西的夏天总是很热,我和表姐上英文补习班,中午就在婆婆家午睡。小女孩碰在一起哪里会睡觉,一会横在草席上摇蒲扇,一会坐到缝纫机前踩脚踏板,说着说也说不完的话,开着不着边际的玩笑,偶尔话题的间歇,安静下来,便能清晰地闻到房间里老人家那种活络油混着清凉油的气息,听到鸿运扇嗡嗡作响,当午骄阳下知了在鸣叫,洒水车唱着生日歌,卡车压过阴井盖,哐当一声,婆婆摇着扇子斜着探进来半个脑袋说“还不睡觉”。
那时觉得,我们会永远过着这样的日子,就像婆婆的陈皮红豆沙和卤水鸭脚翼,冲进厨房揭开锅就永远吃得到。夏天,哪有什么尽头,童年,哪有什么尽头,人生,哪有什么尽头。
(三)长大了以后
长大了以后,像所有的小城青年,我想着考到大城市的大学。因爷爷老王工是浙大出身的建筑师,大伯又继承了爷爷衣钵,小时候公公婆婆家就在设计院旁边,我便总是扒拉设计台,拿针管笔学写仿宋体,偏偏自己又有些许画画天赋,就想着考同济的建筑,在上海。后来阴错阳差,考到了上海财大,还是在上海。
婆婆说上海有什么好。我说不是上海好,是学校还不错啦。婆婆说你姨妈去了北京以后,还总是说梧州好。我没搭腔,去了上海。
每个礼拜给婆婆打一个电话,偶尔说了句上海冷,婆婆就老说上海气候不好吧;说了句上海所有面皮包肉馅的东西都会飚汁,不是烫到嘴巴就是弄脏衣服,婆婆就老说上海的东西你还是吃不惯吧;说了句上海没有早茶喝,婆婆就老说读好书就回来吧。
我那时隐隐有些气,气老人家食古不化,也气自己的选择屡屡被挑战。但其实,在我之前,婆婆的五个孙女已经有三个离开老家,我是第四个。婆婆的这些反应,和当年那个问她要不要吃饼饼的我,其实没有差别。
(四)离开老家以后
离开老家以后,回去得越来越少。读书时寒暑假一年两次,工作了以后也就每年一次。婆婆本来就腿脚不便,到了80岁耳朵也几乎听不到,打电话用喊的也交流不上,我在这边喊,她只自顾自地在那边问着,蕾蕾你好吗?约翰(我先生)好吗?晚饭吃了什么?约翰还会讲白话吗?。。。足不能出户,两耳不能闻窗外事,年轻时这么爱热闹爱张罗的一个人,渐渐变成了一座孤岛。
可能觉得自己年纪大了,每次我回老家看她,婆婆都会说,下次你再回来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我咯,我说不会不会,您长命百岁。但每一次说完再见,我在门口换鞋,知道她就撑着拐杖站在厨房门口,我都不敢再回头看她,怕忍不住哭出来。
去年10月,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婆婆,和婆婆过了最后的中秋节,临走,我儿子亲了亲太婆婆,我紧紧地抱了抱她。。。那一次婆婆没有再说下次回来就见不到她的话。
(五)婆婆出身大家庭
婆婆出身大家庭,在那时难得是个读书识字受教育的女孩儿。也经历过战争和混乱年代,身陷困顿仍能把日子过出滋味。生活技能样样出色,烧得一手好菜,缝纫编织技术一流,七分裤泡泡袖,老款式拿出来都是时下流行。小时候穿婆婆做的衣服去学校,竟然还有老师借去做模板。
婆婆操持着七口之家,还是个职场妈妈,我常常想,她遇到过一地鸡毛的时候一定比我多多了,无法想象如果换成我,还哪有功夫研究这些精致的手艺,但婆婆就是个粗糙不起来的人。
我想这是婆婆之于我最好的一课,日子难过时,也要过得活色生香,不随便应付;生活轻松时,更要有所乐趣,有所期盼,有所寄托。就像那时在婆婆阳台常开不败的月季,茶花,还有三角梅。
后记
婆婆走了20天了,快春节了,希望在那个世界,您和公公能吃顿久违的团年饭,喝一杯,聊一聊。希望您健步如飞,耳清目明,新年好!我们也会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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