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原来是你看到我啦。”那个小孩儿忽然开口说,“我还在想,这次是被谁看到了呢。”
这话说得我一愣。
虽然不是什么高峰时段,但是毕竟是“十一”长假,公交站等车的人也不算少。这个小朋友才三四岁的样子,一个人站在人堆里,旁边也没有大人守着,看着就让人着急——会不会是走丢了的小孩儿呢?正想问问他,他竟然先开口了。只是他这一开口,却说了句让人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我问。
“原来是你看到我了呀。”
还是不明白,于是我皱了皱眉头。
“你家大人呢?”我问。
“这事儿……说来复杂啦。有车进站啦,你要上不?”
我不要上。之所以站在这里,其实是因为路过公交站时,看见等车的人群里有一位漂亮的姑娘,于是也停下来,假装等车——其实是想多看她两眼。
那姑娘哪儿去了?刚才还站在这儿,和这小家伙说句话的工夫就不见了,也许是上了另一辆公交车吧。
“我不坐车,你家大人呢?前面有交巡警平台,我带你去找警察叔叔吧。”
“不坐车,在这儿站着干啥?——哦,打望啊?”这小子一脸坏笑,懂得还不少。“走吧,反正一块儿说说话,多留一会儿也挺好。”
啥呀?莫名其妙。
不过还是和他一起走了。真奇怪,这场面好像不是我领着迷路的小孩子去找警察求助,倒像是他带着我满街找馆子吃午饭。
不过,一路上他说的话就更奇怪了。
他说,他和他的族人虽然跟普通人一样,也生活在这个城市里,但混在人堆里平时并不引人注意——他们那一族的名字,就叫“平时并不引人注意”。说起来,这个名字其实有好多层意思,需要掰扯开来细细地讲:
先说说“平时”,平时就是大多数时候,就是说,大多数时候,他们这一族人都不会被别人注意到。而这个注意到,意思有两层:第一层是压根儿看不到他们;第二层是说,看见了却对他们视而不见,比方说,路上行人那么多,你看见了很多人,却不会刻意去观察他们,也就是说,他们没有引起你的注意。
这是正过来说,然后反过来说,一旦遇上不“平时”的时候怎样——就是现在这样。突然有个人注意到他了,于是他就会一直在这里,你可以和他聊天,一块儿玩儿,一块儿吃饭,跟普通人一样,并且在你的关注之下走完这一生。但是总有那么个时刻,你的注意力没放在他身上,然后你再找他,他却不见了,今生再也不可能找到他了。曾经有个人类学家对他们一族有过描述,并且称他们为“一辈子只会遇见一次”。
“等等,”我打断他的讲述,“你刚才说‘在你的关注之下走完这一生’,这是什么意思?”
这时他已经不是三四岁小孩子的模样,而是个十来岁的小伙子。
“意思是说,只要你一直看着我,摸着我,听我说话,惦记着我,我就会在你的这个关注之下,进行普通人的生命过程,从很小的小孩子,一直变成老人,最后老死掉。”
“难怪才走这么一段路,你就已经变成十几岁的模样了。”我说,“不过,不知道这么说合不合适,你们的寿命可真短啊。”
“也还好,只是这一生结束了。意思是说,又变回补引人注意的平时状态,直到下一次又有人注意到我,于是我又变成另一个模样,度过另一生。”这话说完时,他已经有点变声了。
从遇见他到现在,一块儿走了半个来小时,他看起来就已经长大了有十岁。假设这个人到了八十岁才会寿终正寝,半个小时长大十岁,照这样算来,满打满算,再过三个半小时他也该死掉了。
我想了想,把这话说给他听了。他倒满不在乎。“只是这一生啦,而且你也用不着处理我的尸体。”他大笑起来,“到时候我就直接不见了——你都不会注意到。”
又或者说,正因为我的不注意,他才会“死掉”?
这样算来,再过三个半小时,我就会不注意他了?
“你活得最长的一生有多久?”
“两天吧,那次真是搞笑,有个上大学的哥们儿,睡了一整个白天,晚上喝了一肚子咖啡,去网吧通宵,路上遇见我了,然后没去网吧,俩人就在街上溜达,在路边吃烧烤,就想看看这一生能活多久。那一次我老得也挺慢的,刚出现时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的样子,第二天都过去了,也还不过三十岁。当时他还说,他总不会一个星期都不睡觉吧,结果第三天天没亮,我就死了。两天没睡觉,真难为他了。”
“可是那次你一天才长了十岁呀。”
“普通人不也会年纪轻轻就得病死掉,撞车死掉,喝酒猝死吗?世事无常,对谁都一样啊。那次我死的时候四十来岁——徐娘半老的年纪,哈哈!”
“每一世的记忆你都保留着?”
“也不一定。”
“没人注意你的时候,你都怎么过?”
“不记得,好像那些时间都是一下子就过去了,不知道是怎么个状态。反正,记得住的都是从跟人说话开始的,只是搞不清到底是因为别人注意了才出现,还是因为突然出现了才被人注意到。”
已经是中午了,既然是在重庆,就索性请他吃顿火锅吧。
于是,我带他去吃了顿“青一色”火锅。
吃完火锅,聊一会儿天,该结账了。我说:“咱们走吧,去磁器口,那里有一家酸奶店,也卖双皮奶,超级好吃,晚饭就吃磁器口最有名的鸡杂。”
“嗯,挺好呀。如果你估计的没错,兴许真能尝一下那里鸡杂。”
听了这话,我心里一动——该难过吗?不知道。
我叫服务员结了账,就和这位五十岁模样的中年人一块儿出来,看过了解放碑,就朝临江门地铁站走去。从临江门到磁器口,坐地铁中间要转一次车,总共要在路上花去一小时。也就是说,下了车,他就要变成七十岁的老头啦。要不要换个安排?
“嗯……无所谓。”
“去江北吧,就是嘉陵江对面的那个地方,看看重庆大剧院,科技馆也在那边,附近还有个教堂。环境挺不错的。”
“也行。”
“不过我不知道那边有啥好吃的。”
“……没关系啦……”
“……要不,还是去磁器口吧。打车去,快一点——不行,正放假呢,万一堵车怎么办?——你怎么想?”
“别有压力,随意就好。”
“那就这么定了,坐地铁,去磁器口。”
于是我们还是去了临江门地铁站。
到底是放假了,售票窗口排起了一条不算长的队。轮到我了,我把钱递进去,“两张去磁器口。”
票打出来了。我拿了票和零钱,转过身说:“走吧。”
他却不见了。
2013-10-05 00:1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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