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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默的万幸//

静默的万幸//

作者: 这都什么昵称啊 | 来源:发表于2018-10-12 13:40 被阅读0次

第二章
“ 即使是内容痛苦的梦,也可以用欲望的满足来解释。这一类梦的解释,肯定会牵扯到很多我们不愿意讲出或者不愿意想到的事情。每个人都有一些隐私,不愿意告诉别人,甚至自己都不愿意承认。但是如果出现在梦里,就绝不仅仅是偶然事件的巧合。梦中唤起的痛苦感情,正是为了阻止我们提及或者讨论那些痛苦的事情。 ”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梦的解析》
不属于世界的是人类的梦,在进入梦境前的黑暗中,神秘与意识同源,安静享用着混乱,自由期许着关于道德的许诺。柳树池边开着稀稀落落的樱花,已经是四月下旬,末了,五朵花瓣已有四片按耐不住,微风不曾有过,却真真有一片急着掉落,坠到池子中,淡红转白的花瓣在打破水面张力的同时,梦经由陈想发生。陈想梦见自己还是个小孩,穿着身麻布短衫,每年夏天都和伙伴在院子里的枣树下玩耍,留着小寸头,褪色的蓝布短裤,草鞋穿在脚上,时不时会有汗珠滴到土地里。陈想很开心,邻居家的孩子对自己都很好,父母长辈也很爱护自己,院子里各家大人都会有发糖的时候,他从来不会被忘记,即使当时不在场,糖也会经过父母的手转交给陈想。他在河的边上长大,河水总是平静,大家也总是用一种感激的眼光和陈想对视,他们见到陈想时都微笑着,语气中带着客气,就算陈想只是个孩子,他们也十分尊敬。这天街上人声吵杂,不断有衣衫湿尽,面无血色的人从街的一头走来,更有人拖着尸体,在满是灰尘的街道上走过,留下两道窄窄的“车辙”,院子里三户人家围着商议了半晌,终于决定一起搬家。年纪尚小的陈想并不知道发生的是什么,隐约只是不舍和担心,家里的仆人牵着他,挤在队伍里。陈想走了一会儿便开始闹情绪,仆人把他背起,自顾自地向前走,陈想哭了一阵子,见没人理他,只好乖乖地把头靠在仆人背上,默默流起眼泪。才出城郭,郊外路两旁种着桑柏,身后城池已是一片汪洋,人群又走出三里,大水涌来,众人脚步渐快,后面的人簇拥着往前走着。抱着仆人脖子的陈想模糊泪眼里浑水已经沒过了仆人的脚踝,队伍后面又传来尖叫声、哭嚎声,陈想向后望去,队伍走得更快了。再又走出五十步,水快涨过了仆人的膝盖,仆人的背已是汗涔涔的,那种哀伤绝望的气味弥漫开来。凉风吹拂过来,人群像荡麦一般,一会儿挤得压在一起,一会儿又被吹得分开。突然队伍停住了,前面的人缓缓让开,队伍前头走过来一个男人,男人一面走来,一面泪流,仆人和陈想双双朝他望去,当两人都认出他是陈想的父亲时,仆人慢慢地把陈想放下,水漫过了陈想的肚脐。父亲走来。声泪俱下的父亲走到陈想面前,老脸皱作一团。扑通一声,父亲跪在水里,两眼的泪水串成串地滴到水里,“恭请龙太子!”陈想吓得面如死灰,立马就惊醒了。他好久喘不过气来,“自己同那些牲畜一样,活着的确只是为了某一天的牺牲,”陈想心想“如果自己的死可以换来大水退去,我固然是愿意的,可是父亲一定也是舍不得我的,但这只是个梦罢了,我的家乡居住在高地上,绝不会遭遇洪水。”
陈想清醒过来,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他莫名想起自己去兰州陪伴母亲的事情,那时他从大连回到学校,母亲打来电话,告诉陈想,她请到了年假,再加上十一国庆,能好好的玩上一阵子,陈想不想再辜负任何人了,于是就答应了,母亲询问他是否能忍受一天的火车,陈想坦言,如果能省下钱来就再好不过了,于是他就坐上绿皮的火车,欣然前往兰州。
陈想心想“兰州会是像月亮般清凉的地方,去兰州是最可爱的决定,穿越中国的腹地,从N城一直坐火车到兰州,一直坐到屁股疼,小腿发麻,伸不直腿 ”。一路上只有一扇小窗和两本书陪着陈想,坐对面的女孩看着路遥著的《平凡的故事》单纯的样子吃惯了苦吧,陈想这样觉得。当他摊开书读起来的时候,让人反胃的气味明显惊扰到了他,太阳穿过玻璃,整个车厢都在发酵,汗液的味道,皮革的味道,喘息的味道夹着着尼古丁还是有泡面的热气。女孩用纸巾擦着额头上的汗和自己的不舒服,那两本书一本叫《瓦尔登湖》另一本叫《敦煌》饿了陈一拿出干粮啃上一口,面包大枣配矿泉水,经蚌埠、过徐州、走郑州、 停洛阳,到西安已经是夜里12点了,一路上贩卖小推车在过道推了一遍又一遍,车厢里的味道散来散去没个头,人们说话的口音、语气、音量换了好几遍《瓦尔登湖》已经讲到种豆子那段了,瓦尔登湖寒冷结冰的日子,猎狗从门前跑过,种下豆子看着湖冰,来年就一定有收货。陈想合上书,示意邻座让他出去。窗外漆黑一片,车厢里全是疲惫的人,有人靠着睡在一起,肩膀搭着头,头再搭着头,有人趴在小桌上,有人仰面躺着就睡着了,有人把自己藏在座位下面,没有座位的人搬来小凳子,手撑着头睡着了。都是疲惫的人啊,“民生”二字陈一突然想到,然后脑袋里孙先生便拿着拐棍戴着高帽蹦出来,想到“三民主义”。陈一全身抖了抖,提起裤子,拉上拉链,打开厕所的门。周围都是睡着的人,让人不好下脚,带黄色安全帽的工人抱着一个巨大的蛇皮袋子睡着了。回到座位旁,邻座已经彻底滑躺在椅子上了,占据了整个椅子,只剩下脚吊在过道外面。陈一重新回到车厢连接的地方,听着车轮经过铁轨连接处的钢铁相互击打的声音,全身都是力量!脚打着节拍,听着这列车的蓝调,像那首《Taking names》白色的昏暗的灯在黑色的大地上闪烁,火车在隧道里穿梭,像条蜈蚣在地上蜿蜒着爬着,每一片鳞甲都反映着月亮的光辉,触须向前探去,黑暗就退缩了。
不久陈想清醒过来,剧烈地头疼让他用手按住脑子,4点,他看了看时间,同时借着车厢暗暗的冷光灯又看了一会儿书,窗外的黑色世界渐渐渗出一点深蓝色;5点,天介于黑与白之间,没有多余的色彩,黑与白就已经足够了。列车行驶在大山里,“以前这里应该是河床吧 ”陈想这么想。接着天上黑色的云变成了白色,白云依然贴在天上,分不出远近,一道道灰白色的线条穿越整个天空,就像纺织用的灰线。俄而,灰线中有几缕染上暖色,天地渐渐明朗起来,灰与白之间还是一股苍凉的感觉。如果足够的仔细,你依然能看到月亮还未下沉,空洞的冰魄,有意在天边区别出一道清楚的弧线。月只剩下上半身,陈想细细吟出一句‘微月生西海 ,幽阳始代升 ’列车驶入了一个破旧的车站,耳朵还没有醒。外面是一座楼,开着米字形石头窗户的楼梯间。天水,这里的名字,一片工业区:巨大的竖起的罐子、烟囱、车、厂房、蓝色、白色、黑色。陈想继续看书,吃东西,女孩醒来,摸着红的额头,睡疼的脑袋。陈想合上了书,重新看着书脊上的介绍满意地笑了笑。窗外太阳光芒万丈,陈想背上行李,起身离开了。
我看着逐渐清醒的陈想,期待着接下来的对话。
“你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是的。”
“怎样的奇怪的梦?”
“无论什么梦都是关于死亡的吧。”
“你说的也许有道理。”
“我不得不坚持本心。”
列车驶入了山区,我们在明暗之间转换着,间或我不能看清陈想的脸,我期待能在车窗的反光中得到答案,结果也是模糊的。山间弥漫着雪气,林中偶尔能点缀上几处人家,山尖上树立着坚硬的岩石,在看向那岩石最高处时,一切开始旋转。陈想将窗外失真的景色同自己紊乱的记忆糅合起来,希夷中陈一忆起塔尔寺的一尊菩萨像,肉髻少而分明,明亮的额头、洁净的瘦脸、半闭的眼眸、似笑非笑的嘴唇、平静的双肩,胸前一颗巨大的鸽血红宝石,磨出了很多个面显得复杂又精细,复杂精细得让人觉得就有心的血光在里面跳动,此外就再没有繁饰,双臂朗润,双手皆作触地印搭在结跏的双腿上,莲花底座也开得稳重。山林中暗自开出一朵金色花,不知道陈想会不会误把它当作太阳的余晖。
“陈想,你刚才说你梦到的是关于死亡的梦吗?”
“是的,对普通人来说应该不是个好兆头,不然他们就不会叫它噩梦了。”
“你确定你真的了解死亡吗?我是说,你真的认为所有的梦都与死亡有关吗?”
“我知道我还有很多不知道的。”

山脉连绵,午后的太阳已经显露出一点乏力,它的阳光不再是那样的神通,那金黄的轮盘边缘泛出血红色的颓势,如同一层磨破皮的肌肤快要渗出娇艳的液体。陈一有点怀疑天边的山峦是否真如看到那样呈现出和谐的缓波,如同儿童勾勒出的简单的山的形状。整个大地就那么铺陈在陈一面前,好像与他毫无关系。

“想想那火山口的细菌、那冰层下永存的细胞——永生的细胞。只有情况非常危急的时候,你才想到要殊死一搏。当你躺在那温柔的梦乡中,你所想的是什么,你有想过要活下去吗?不,你想的都是些奢侈的不切实际的想法,你默认了自己的死亡,你在梦里享受着恐惧、喜悦、荒唐、悲伤,因为你已经习惯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梦的死亡,接连的是清醒的意识。你在梦里所看到的是你想让自己看到的,你的脑子保护你的思想,限制你浮想联翩的范围,它害怕你去猜测,我这么说并不代表我是个二元论者,我只是想讲那种自我保护的机制,就像电脑过热就会蓝屏、过热的天气会让树叶闭上气孔,它总是在阻止你,当你尝试去了解一种你不可能明白的事情,当你想去尝试一种肉身不能达到的状态。这说起来真讽刺,我们不是说‘人类的伟大在于探索未知’吗?你知道尼克松吗?他大概是这么说的:‘我们选择要登山月球!不是因为这是件简单的事情,而是因为它极其困难,困难到人类需要联合起来,在未来的半个世纪为了一个目标而努力。’你是否看过工人们把一块预制板举过头顶?为何快见到奇迹般的事物时我们却停止了想象?”我继续说道,“在你是个小孩的时候,你是否在花园里找到褐色斑点的壁虎?它们舍弃掉自己的尾巴逃跑,你是否在海鲜店的水箱里看到那沉在水里的钳子、触手、贝壳?生命倾向于保护大部分的自己,就像那些分裂出一部分人格承受痛苦的灵魂,你以为那是什么?在风雨横行的大海上的忒修斯之船上吃着同类的老虎,你那只迈入尼罗河中的脚,你以为这个世界是什么?死亡!每时每刻的死亡!看看现在年轻的你,每时每刻的细胞都在凋零,你旺盛的代谢、适度的氧化,哦!让我们直接一点吧,你不眠的死亡带给你现在的一切,你脱落的头发、你突然又长长的指甲、沿着你脊背流淌的汗水。最终,你也将自己献给鲜活的死亡!人们不断死去这个世界才变得富有生机,比那地狱滚烫冒泡的红油锅更加鲜活的,充满力量的世界。人们痛苦地呻吟,攥着赎罪券迈入这现世的地狱!”一位亨利·华顿勋爵正口若悬河地恣肆地吹嘘着,可陈想却没有如道林那般容易欺骗。
陈想不理解地看着我,他好像不太同意我的说法,他没有开口,似乎是在遗憾自己的渺小,伤心自己作为一个平凡人的身份。
车厢内的光线由暗变亮再变暗,反反复复,我和陈想终于无话可说。列车在这山沟里见不到黄昏,群山很快就阴沉下来,山谷里都是白色的面孔,像要张口吃过来。天低下来,视线变得模糊,能看见的只是绿色的一大块,白色的几块,山和云只有它们大概的形状,山谷里落石突兀,唯独河流显得明晰,陈想联想到印象派的画家会不去在意景物轮廓的做法,他不能找到任何角度去欣赏眼前的景色,去平衡整个画面的光线和事物,他的心情和眼皮一样沉重。车窗外的画面在明暗间切换,列车像是载着世界在前进,而陈想只是平淡地坐在一旁。

2013年10月1日,青海湖,绿色的浪推到绿色的岸地上来,泥土湿润、枯黄的羊群、风沙吹过决眦处写意的大山微微晃动,盖着一层枯黄的草皮,经幡在同样枯黄的风中颤抖着,再望去,云朵都有发光的意思了,这里到了另一个星球。
陈想再一次眨巴了下眼睛,他终于能在漆黑的隧道里看到自己的脸,他瘦削的脸庞以及充满血丝和畏惧的眼神、坚毅的眉毛、锋利的下巴、从未打理过的头发。突然又出现的白光像涂满白粉的小丑的脸让陈想的眼睛暂时地难以聚焦在窗户后的脸上,陈一盘算着回家这件事,每一次他都打算不要再回去了,他笃定着回家的无可厚非,以及无可厚非本身的戏谑成分。
在还未接近城市之前,夜晚连接寂静的太空,藏着很多未知和可能在里面。

第三章
“作为我,尽管屡屡品尝轻度失望,但又不想因此离开先生。或者不如说与此相反,每给不安摇撼一次,我就想往前跨进一步。我想,若在往前去,我所期望的东西就会迟早出现在眼前,让我心满意足……直到先生已经不在人世的今天才明白过来:先生原来就不讨厌我。先生对我不时流露的看似冷淡的态度和缺少人情味的话,其实用意并非要疏远我。那只是心灵遭受重创的先生向我发出的警告,警告企图接近自己的人立即止步,因为自己不是具有接近价值的人。看上去不理会别人好意的先生在蔑视他人之前,首先蔑视了自己。”
——夏目漱石《心》
到了冬天,树叶关闭了身体,停止生长。掉尽树叶的枝桠,要从树干的位置向上看去,像地图上的河流、像人脑的神经网络、像一朵开着的牡丹花的脉络。我清楚地知道,“陈想不会再爱人了,至少在冬日里,”我想,“不是拒绝别人,而是拒绝他自己。”
2014年除夕。街上再没有行人,我突然觉得一家人聚在一起自己也很快乐,疾风虽搜刮走街角的每一片温暖,但再过一个小时,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就会被烟火照得惨亮,震耳欲聋的鞭炮就会响彻云霄,相比一年里的任何一个夜晚,今夜都显得那么得缺乏理由,随之而来的祝福则显得更为真实。依靠着电视里传来的音乐我间断地发展着自己的思绪,如果今天不是除夕,我想,街上就会有陌生的小贩供我交谈,鹅黄的街灯也不用如此落寞,喘气呼出的酒气中仿佛能闻到一点引线燃烧的硝烟味。
在空洞寒冷的夜晚,相比考虑目前春节的情势,我或许更愿意考究过去的历史。譬如我知道家公是个先进的人,家公过年时候总会邀请家婆一同饮酒,小酌过后便可在苑中跳上一曲。但我不知道这些都是不是真的,我只是真的很想知道,家公那时候有没有想明白,或者说家公知道现在世界是这样的吗,家公意料到了吗?
第二天,也就正月初一。睁开双眼的我立刻意识到自己所拥有的一整天的悠闲,那种构筑在没心没肺上的无所事事,若遇上长辈上前询问近况,我便开始与之闲谈,直到那长辈兴致散去,收起微笑;便可以更加舒服地陷在沙发里。连接着客厅的一扇门常年关闭着,被当做杂货间的屋子在售楼处又被称作保姆房,然而我们一家从来没有请过保姆,就连短工也很少叫。所以那扇门就那么关着,只有我时不时会打开它。屋子进门左边的角落里有一张铺着绿色麻将毯子的桌子,上面放着有未开封的奶粉、大米、桌下的空间则放有看过的汽车杂志、一筐鸡蛋、以及种类各式的烟酒茶的包装;还有一个书柜依靠在另一面墙上,正对着进来的门;最后一面墙壁上开着一扇窗,窗户向外面伸出去使得整个屋子感觉起来很大,也很明亮。我的视线经过那扇门,马上又想起昨晚没有想完的事情,这时候脑子里的家公仍在中西学堂念书,“天哪!”我心想,“我居然让家公在学堂里念了一晚上的书,他一定累死了。”然而家公却十分欣喜,因为他也放假了,回到了族里。家公已经在成都念了两年书了,他第一次听说选举、男女平等这种东西的时候还跟震惊,越到后来则越发严肃,以至于眉毛都立起来了。然而才二十出头的家公一生气,周围的人便找到了乐趣,只是他们嘴上不说,心里都明白:家公又在和世道赌气了。这次回家,家公抱回来一堆讲义,并捎了一瓶葡萄酒孝敬父辈,虽然他不是很愿意这样做,但在母亲口诉妻子手书的信件面前,他也只好照办。家公回家那天,家婆在前厅等他。家公一进门还没来得及放下手中的东西就开始生气了,家婆一脸笑容迎上前反吃了闭门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家婆觉得十分委屈,家公开口质问道:“夫人脸上涂的什么东西?”家婆笑容又见缓和“这是……”“赶紧把脸洗净再说。”家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半晌,家婆发现自己的雪花膏被扔到盛潲水的桶里,不禁又惊又怒,以为是小侄子又捉弄她,转念一想,“好在先生这些时日回到宅里,终于有个能同我好好说话的人,归省的事还要和先生商量,想必先生还是喜欢我的……”于是家婆迈着小碎步在苑里找起家公来,许久没有寻见,倒是瞧见膳房起了炊烟。家婆料想此时家公必是在堂中透过天井看天,行至大堂却只见到管家从门廊里走出来,家婆连忙打听家公去了哪里,管家笑呵呵地说道:“少爷上阁楼就没下来过咯!”家婆这才想起抱回来的一大卷“废纸”,家婆一直有这样的看法:只要写过字的纸就是“废纸”,但是用线装订起来的册子或是裱起来的字画就不算在内,既然如此,讲义便要算在“有用的废纸”这一类了。一眨眼,家婆正拾着裙子,一步一步地走上阁楼,她一边走,一边把盘起来的头发放了下来,披在了一边肩膀上。
我幻想到这里突然不愿意继续想下去了,后面的故事我确切地知道,这让幻想这件事少了很多乐趣,不过我还是倾向于补齐故事中的一些细节,就像欣赏杨·凡·艾克的画时要仔细去看那些对光线的表现,对于我这体验了魔幻般的光影科技的现代人,那不过是低劣俗套的桥段、无聊的章节。同时,我更愿意承认里面暗藏锋利的事实更加吸引我。
“先生?”在闷热的盆地透过任何天窗看到的都是煞白的天空,特别是当家婆才走过漆黑狭窄散发着霉臭味的楼梯,突然注视着天窗时,她甚至感到有些眩晕。出现在眼前的爱人的黑色身影仿佛是一张银版摄影术所拍摄的照片被印在馆藏的仅供参阅的报纸上,家婆几步走上去,霎时间就为报纸染上颜色,甚至她黑色的头发都显出光泽与层次,“夫人以后不要再涂那种东西了。”天空中云朵抱在一起,有一片略微带些粉色,“天津、上海很多地方都在抵制洋货,国人该有进步的想法才对。”“先生说得是。”出神时,家公一面整理着讲义和文件,一面想去拉家婆的手,拉了个空。家婆已经悄悄退下楼去了。
家婆加快朝苑中走去,眼泪扑簌掉下来,打在台阶上声音也没有,她坐在一块石头上,伤心得肩膀都快高过耳垂,啜泣着,埋下头把脸藏起来了。
我推开那扇连接着客厅的门,里面的东西都没怎么变,向着书柜最高处望去,上面放着一张黑白照片,是一个戴眼镜男人的头像,他嘴唇紧闭像是在忍受精神上的痛苦。

2014年正月初四。年的气氛总是耐人寻味,盆地的年异常的稳定,不会有特别的大风大雨,暴雪闪电;就连寒冷也是适度的,那种适宜幼儿生长的寒冷也有益于病患康复。天空低过以往,让人觉得平常。安稳富足的盆地有幸被人赞誉为神仙的居所,而相较于华夏大地上别的地方,盆地里的五个渡口和由数座山峰形成的数条江流更加调和了单一的平地带有的沉闷感。难怪盆地的人称得上顽皮,在过去,年末归乡的商贾们前还愿意在江上寻一番风月。这种由自然和社会给予的自信和安全感使得盆地里的每个人都有乖张的一面,更有甚者怕是见了阎王爷也要说几句俏皮话。而这种随和又不恭的气质要是碰上了做学问那就更有意思了。
我的这个毫无根据的观点来自一个相对亲近的朋友,事实上,他比我更接近这个观点的提出者和坚信者。随带一提,他还有两个名字,叫他“费坤”或者“费一坤”都无妨,他自己更喜欢那个简短的叫法。他小小的眼睛如果再笑起来就真的看不太清了,所以他配了一副又圆又大的眼睛。他的头发向前生长,极易打理;他脸上没有皱纹,或者这么说更好吧,他长得一副婴儿肥的小脸;挺直的鼻子、平薄的嘴唇、还有一对聪明的耳朵。你最好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同时微微弯腰和他走在一起,如果你此时有求于他,他必然答应,最好再在称呼上下一番功夫,“坤哥”或是“一坤大哥”都不为过。就这样走上一段,我打赌你们必然能是很好的朋友,不过前提是你和“坤哥”得在二十岁以前认识,他现在还稍稍有点成年人的“正经”,这也是你需要考虑到的。
我坐在树下一辆铁红色的三轮车货栏上,歇息并想着这坤君,我所获不多的乐子大都是拜他所赐的,那些越想越有意思的想法或是段子。我记得有一次他跟我讲起他们家狗的事情,费坤家里有养一只边牧,每次有人去他家中做客,主人必会将狗关回笼子里,有一次费坤偷偷把它放出来,客人见了狗便对着那只狗说“趴下”,狗对着他吠叫;费坤说“卧倒”,那狗却乖乖趴着了,客人怒道“真是傻狗偏要学人的那一套!”,狗便一跃上前咬住客人腿上的肉,客人疼得立马跪下,死命抱着狗的头冲着狗耳朵喊“狗爷爷!狗爷爷”,边牧这才松口……
想到这里我要等的人出现了,他头发稍稍向左梳去,戴着金丝边眼镜,远远地走来,很快就走到我跟前了,他笑了笑,用手指着天:
“你知道‘弃暗投明’吗?我走来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个成语,你知道它的典故吗?”
“这可不难,语出《单鞭夺槊》‘高鸟相良木而栖,贤臣择明主而佐。背暗投明,古之常理’你看对不对?”
“错错错,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成语固然直白,浅显明了,可这典故可不简单,《单鞭夺槊》可算一出处,可还不是本源,公且听我细细与你讲来。”费君清了清嗓子,张嘴开始背书:
“相传平安时代诏曰:‘其万机巨细,已统百官,皆先关白太政大臣,然后奏下’藤原氏摄政,有一名叫乌光丸的小卒跟随平将门将军举旗造反。而将门将军虽然万夫不当,却有一处罩门在眉间;为此将军学来分身之术,却被宠妾桔梗前将破法泄露。和阿格硫斯的命运一样,将军在决战中被人暗算,给人削去首级,挂在集市,夜里将军化作厉鬼,惊扰牲畜,而战败后的乌光丸作为俘虏恰好就关在马棚,这时空中怨灵怒嚎,狂风吹得烛灯只剩下火星亮着,牲畜嘶鸣,有一匹棕色的马越过饮水槽死死咬住乌光丸,乌光丸恐惧万分,以为将军知道自己为桔梗前通风报信的秘密,扯断了手臂失魂逃去,此时只有天边启明星微亮,乌光丸朝着启明星跑了三百里路,最终逃到了一座山庙脚下,此时云开雾散,天清地明,于是乌光丸皈依了佛门。又过了二十年,轮到乌光丸渡海,他亲自将船划向了弥陀山。”坤君笑了笑和我说道:
“你瞧,乌光丸舍弃了暗淡的火烛,追求了天边的星星,这才是弃暗投明的本源。说起来暗淡这个词更有意思,暗色淡去却还是表示灰暗的意思,有趣吧?”
“哈哈,你这人说话真好听,没有你我是绝对不会知道这些的,我还要回去查一查字典才行,不过我猜想我还是会和以前一样一无所获吧。但是我可以讲出来的是:淡其实应该写作水詹澹,澹表示水波浮动,环境安静的样子,‘若渊之静’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暗淡这个词,我想就好比火光暗去火焰摇曳如水波一般,而摇曳又安静的火光必然是相对暗淡的吧。”
“你说的好像还蛮有道理的,不过还是不要太相信字典的好。”
“行吧。”我敷衍又亲切地说道。
“不过你要记住这一点,无关紧要的才是绝对重要的,这看似十分矛盾,但是很快你就会明白了。让我来讲个笑话吧,这是一个关于秀才将军的故事,大概和《大独裁者》的情节相差不多。秀才与将军长得有几分神似,一天秀才被众人当作将军,穿上了将军的铠甲骑上将军的宝马,秀才抖动着头上的翎子,好不神气,不料秀才从马背上摔下来,被众人起哄。自此有了‘颤翎子’的说法。你看整个故事和翎子没有一点关系,或许秀才没有戴翎子也会摔下马,但是人们为了方便记住,有了这样的叫法,不能说没有道理。就像有一种围墙被叫作Ha-ha,你一定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但就是有懒散的城堡的主人走到墙边发现已是绝路,便发出‘哈哈’的笑声。你还能在小吃的名字上发现这种道理,‘三大炮’‘驴打滚’那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啊,如果祖宗们稍稍严谨一点,叫上一个‘细粮裹肉丸’也是可以,却偏偏有了那样的名字,真是随便呀。”
“如果有生活学家这样的头衔,我看一定是非你莫属了,我如何也不能发现这样的规律呀。”
“你不用往我这里贴这样的标签!这就好像一边吃着早点,一边看着别人把咽不下的馒头重新吐出来一样,除了轻微的厌恶以外,我没有别的什么情绪了。”
“但是你说的这些确实很有趣呀。”
“那自当然!”
“那是当然。”
“对了,你托我的事,帮你查过了,”费君将他仰望繁星的眼睛慢慢低垂下来,“那个年代档案都是想出来的,你家公的哥们儿怕是不多,除了生卒年和一些简单的户口迁移信息,什么都没有,也就是说,对,什么也没有,一无所获。”
“那可真是奇怪,家里人明明都是一个说法,为啥就是没有记录呢?”
“虽然我也不知道过去的故事,不过既然不能证实,也不能证伪,那不如我们就存疑吧,当一个怀疑主义者,或者更直接一点,当一个怀恨者,总是没有什么乐趣的。”
我笑起来:“坤哥这话真是有道理。”
“你看你苏词读了几首,也就会个‘喷饭’而已。这话有什么好笑的,不许笑。”
我笑得越发明白起来。

2014年正月十五。年的开始接续着年的结束,最让人察觉不到,要不然我就要这么说,那天我在街上见到了赶灯会的陈想,他看起来很不错,穿着条状多彩花纹的羽绒服颜色十分抢眼、戴着针织帽、眼镜擦得光亮、深色的裤子几乎看不到褶子,踩一双登山鞋,说真的我有些羡慕他。
我没有意识到的是,他又要跟我讲故事了,我在回来的火车上说了疯癫癫的话,到现在都很后悔。他却拉着我到了一处人少的路灯下,行道树长得茂密,几乎遮挡住了这根路灯所有的光亮,只微微有一些光渗透过来。这感觉倒让我很舒服,看着明亮处披兽皮的扮鬼神的人,我耐心地听着陈想讲他想好的故事。不过我要先解释为什么我说年的结束此刻是让人察觉不到的,因为陈想说出的每一个子萦绕在我耳边,这神气的小生在我面前红光满面,宛如一位女子, 不管他说什么我都听不见,只觉得他这幅说话的样子着实让我怜爱,恩,他就像一位穿百褶裙的姑娘。
“你知道吗?我已经想好怎么对付你了,我只需要讲一个平常的故事就好了,那种你一听就会感动的故事,再好不过了。你的心太过疲倦了,只能够温柔地唤醒,过多的热情反而是一种吵闹。”陈想一字不漏地说道。我心里一惊,而后又随着灯光暗淡了下来。
“在学校的一天早上,我翻身起床,顿时觉得天气晴朗了许多,今天不同于过去的任何一天。透过窗户,映入眼帘明媚的风景,加上那颗每逢冬季必定提醒你它拥有充沛的枯黄树叶以供凋零的大榕树,让心情不同往日一般沮丧,我想一定是室友离开的时候拉开了窗帘,不然我是不可能坐在床上就欣赏到这样一番景致的。就近饭点,我竟然有了出门去食堂吃一顿面的想法,小区东门出去,往南踱步,如猫一般想要盖住地上所有金色的斑点。再行数步,有一位工人从道路旁边走过来,依靠着那象牙黄色的日光,哦,或许是橄榄黄或是柳黄吧,在我眼里他犹如重生的圣人,那满是灰白色油漆斑点的月灰色工作服简直就是鲜血褪色后的裹尸布。‘我的天啊,今天天气真不错’我那时这么想。突然,学校里的工程车掠去了我的注意力,那震天的声响和破碎的水泥地使我的意识模糊。从小树林到第二教学楼以前需要绕着工人住的板房走一圈,如今却空空的,我来来回回在上面走着,发现没有人愿意走上来,黑色的水泥地上落满了卷曲的枯萎的树叶。我看见工人们带着白酒走进食堂,将树叶撕下擦干净鼻涕,我要怎么样呢?现在他们都离开了,再也看不到他们和学生一起打篮球了。那天早上真是说不出的心情好,不管好的坏的想法我一并都想了出来,且统统接受了。”陈想有些无奈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不能理解他一样。
我放松下来,勉强把脸笑起来,说道:“这样吧,以后你每讲给我一段经历,我就还你一场我做的梦,虽然我神经衰弱得不行,但是梦却记得异常清晰,你要听这一段吗?”陈想也把脸笑起来,于是我张开了嘴。
“我不太清楚那是什么时候,我只记得那段时间我异常的疲惫,像是做了繁重的苦力。一定是在夏天,下过了短暂的阵雨,我疲倦地躺在床上,眼睛无论如何也睁不开了,当然我不会学着用火柴棍去撑眼皮,手指没有知觉,抬不起手臂,就那样平躺在床上,这是我最舒服和享受的时候,你知道有些时候你太过劳累甚至都不能入睡,而那时候的感觉是最好的。我有气无力地喘息着,睡意开始在我全身蔓延,很快我就体味不到世界的喧嚣了,和世界的联系只剩下我平缓的呼吸。我被带到一处山里,确切地说是离城市不远的山,平缓的走势、山脊渐渐升高,站在山脚不远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到山顶茂密的树,山的北面靠河,南面被不确定的力量围了起来,白天太阳照到东南面,黄昏从西北面沉下山去,这是个不知名的又不起眼的地方,要向人讲起你就说我在李杜相遇的那个饭颗山里。我作为一名劳汉在梦里也在工作,我埋着头不管身上背着些什么,自顾自地漫不经心地走着,这时有风吹来,我暂时忘记了工作,失去了意识,像是听到召唤一样抬起头来,我看到一场浩大的工程正在进行。突然我对自己的身份有了概念,我并不只是一名劳汉,我应该是一名囚犯关押在这里,但我并没有看见酷吏拿着鞭子抽打皮肉,所有人都有序地行进着,耳朵听不到抱怨声,每个人都心甘情愿地工作。在午后,我躺在光影合成的树荫下和工友们坐在一起,听他们闲谈,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在我看来我们是在修建一座陵墓,我不知道大家是怎么想的,但这座大山的确是为皇室的某位成员准备的,而我们选择了该犯的罪便来到这里。就这样我在大山下干了不知道多久,巨大的石碑被竖立起,天井从地面一直通到温水也能立刻结冰的地方,墓道又宽又长,两面墙上画着龙虎,阙楼;輅车飘旒旂、插棨戟,仪仗队伍举帛扇、持长弓,著袍着靴,前呼后应,狩猎,马球的场景应有尽有。我特意留心了画有宫女们的壁画,她们梳着云髻、螺髻、双环髻,后面的梳着单球髻、丫髻、高髻。她们有的裹着大翻领的风衣,有的又像男儿一般穿着窄袖短袍,还有些穿着襦裳拖着长长的条纹波斯裙。她们吹起尺八,弹起竖箜篌,跳起“胡腾舞”顾盼自在,婀娜优雅。她们托盘捧烛、持珠打扇,行路上如莺歌燕舞,笑靥生风。在她们面前我有点羞涩,我是说在潜意识里,因为我明确地知道她们都是被创作在这如肉泥般的墙壁上的,虽然我可以对着她们笑,时而从左看时而换到右边,时而又贴上前去,我却始终是拘束的。直到我有一声没一声地哼起《Highway to Hell》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这时我反而轻松了很多,我开始微微地点头,接着我肩膀也跟着耸起来,我屈肘握起双拳,向前稍稍伸出去,同时在点头的时候又缩回来,像是在使用一对沙锤,紧接着我的左脚也跟着手一起动起来。我将身体摇晃,我的头开始左右摆起来,这时我把双手举到头的两侧,我的视线左右摇摆。我弓起背,撅起屁股,刻意将我的左腿从我的身体上呈现出来,我脚尖点地,随着脑子里的节拍将脚跟放回地面。马上又轮到右腿,我快速地转了一圈,在停住的瞬间,我的双手举过了头顶,并且机灵又随性地拍在了一起……我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是那一丝带着些许神秘意味的残阳照到我脸上时我才回过神来的。我和伙伴们纷纷注视着西沉的太阳,有一刻似乎谁都没有说话,太阳的身子在快连上山的轮廓时开始有明显的摇晃,这个过程就好像一个巨大的机器将要在远方关闭一样,你甚至能听到在熄掉汽油阀后,来自引擎的充满意犹未竟的呜咽,这呜咽声我曾在连接厨房水池的管道上听到过,在覆盖管口的最后一层污水被吸入不知流向何处的管道里时,周围便响起这尚未满足却又甚感疲惫的呜咽声。不管怎样,落日在落入另一个世界之前,留给了我和众工友别样的兴致。我要说的是,想要搬个凳子再退后几步重新看一次落日,在我梦里的那个星球是及其困难的,我甚至怀疑那里的世界还没有发明用来休息的凳子,但是火焰一定是被发明出来了的。就在我们都以为今天到此为止的时候,天上已经找不到颜色再合成红色,橙色也不能。就在这时,就在太阳西沉的相同位置,我们再一次看到一丝艳丽的色彩,最初只有星星一点,渐渐的那轮廓比刚才沉下去的夕阳大多了,它狂妄地生长着,摇曳着自己的身姿,吐出长长的蛇信子。如果不是视野里山上最高的那颗树突然倒下,我都以为这是更大的一颗太阳正准备从西北的山后升起来,事实上人群里早就窸窸窣窣有了絮语。我们中最见多识广的那个立刻喊了出来,“山边着火了!”
“十分有趣,然后呢?我等不及要听你讲下去了”陈想此刻的眼睛已经是雪亮了。我挽起陈想的手向游行的队伍里走去,走到旋转着舞蹈的人群中间“你看,就像现在这样,和动物们有所不同,人看见了火总有一种奇怪的兴奋和狂妄。”我很肯定陈想明白我在说什么。
“即便在梦里,我脑子里的精灵们也乱作一团,那个作为我化身的代言者也是又喜又惊,此刻系统被外力解构开来,火焰的燃烧使成像的像素点及其不稳定,系统还在对缺失的像素模块补帧回扫的时候,‘我’可以从那‘烧着的裂口’逃出这‘西西弗斯’的监狱。当然监狱有它的紧急预案,那就是通过下雨,要我说那根本就不叫下雨,只不过水是从天上冲下来而已,准确地说是上万个高压水管一齐在穹顶打开,把人结结实实冲击在泥地上,你只能抱着头蜷缩起来,尽力张开嘴吸进一点水中空气。”我和陈想在狂欢的队伍里步行,人群越来越拥挤,陈一不能再和我并排而行,我找到一个机会扒上花车,陈想也紧随我跳了上来,我一把拉住他,待他站稳后我又开始讲。
“那一次紧急预案启动的稍稍有些迟缓,在‘天水’还没有冲下来时,我已经溜到了山脚下面,这时山腰上火光一片,后面的施工场地上暴雨如注,我仿佛能看到好几个同伴试着要站起来,我知道我救不了他们了。通往自由的大门就在前面,我踩着泥泞的土地,手抓紧沿路的树枝,挑选着落脚的地方,一步一步地爬向山那边。我心情激动,火焰照得我脸颊发烫,不稳定的信号越来越强,泥水沿着我的鞋边冲刷过去,我全身沾满了泥土,像被太阳烤化的伊卡洛斯,在水火交融的世界里面。我用尽全力抵抗下滑的身体势头,为了前进一步甚至将荆棘草连根拔起,鞋也被我踩掉,汗渍集结在睫毛上,我只好虚着眼睛看东西,这让我的状况雪上加霜,紧接着我重重地摔在了一根大腿粗的树干上,我反应及时,立刻又抱住了那根树干,防止自己再向下滑去。当我在最后一块打滑的石头上站稳时,我下意识地寻找接下来的路,却发现已经到了山的断面,原来这里只有一座‘半山’,模型在这里被切一了刀,只留下这半座山,向下看去还能看到岩层,不同时代的泥土。再往下、再往前便是一片黑暗,这里是系统的边界了,我不知所措,但其实我是知道自己的想法的,只是还没有打定主意。我看着这交织的火光在我身边晃动,我能感受到这微微的热量,也清楚地知道它们都是电子投影和色彩合成的结果,它们烧不着我。我那时的确是有考虑过的,我要回到全知全能的系统里面去吗,再去和我的朋友们为伴?或是离开那里,与其说离开不如说选择此刻就死去,作为逃避惩罚的惩罚,委身听命于虚无?出人意料的是,我脚下一滑,自然地,醒来了。”
“你可得好好给我解释。”陈想扯着嗓门以掩盖灯会的背景声。
“我的梦怎么好解释。”我也扯着嗓门回答。
“你一定要解释。”
“梦本身就是解释。”
跳下车,我将手肘抵在前面,挤出一条能穿越的缝隙,我们又从人流中脱离出来,我和陈想都气喘吁吁。
“我不太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你只需要知道每句话的意思,然后那种感觉,或者说感情自然就会有,即使你我得到的感情是不一样的,要我说你我的感情绝对会是不一样的,这就像一组信号流过两个滤波器,别太关心那组信号为什么是那样的好吗?就当它是随机产生的好了,每个意群都是离散的脉冲,它们只是恰好组成了这个信号,别太较真,但是有一份我看来的文字我特别想一同分享给你。”我看了看陈想。
“同运的樱花,尽管飞扬地去吧,我随后就来。我希望我们能在N城再见面。”
“一定会的,好了,谢谢你的梦,我要回去了。”

第四章
“哲学是介于神学于科学之间的东西。它与神学的共同之处在于,都包含着人类对未知事物的思考;它与科学也有共同之处,那就是理性地看待事物,而不是一切都遵循权威,无论是哪种权威。”
——伯特兰·罗素《西方哲学简史》
2014年5月1日。在N城我很快就再见到了陈想,他主动提出可以一起聚一聚,恰巧我在工作上不太顺心,于是就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他的邀请,然而现在我却在回忆那段相聚,这回忆虽然称不上弥足珍贵,但足以补偿我指尖燃烧的这一点杂乱的思绪。
“你知道我离开的那天看到了什么吗?不过还是让我从头跟你讲起。”陈想的脸此刻正浮现在我眼前,他脸上依然有着少年自信的微笑,“这是少有的事情,在家过完元宵节再去到学校里,平常元宵将至我便要离开故乡了,农历的算法终于稍稍偏爱了我一次,使得我能有一个放松的心情离开故乡。具体流程是这样走的 ,我先要从家里坐车到火车站,再从火车站前往N城,而从家里到火车站开车也要一个小时多,所以如果要搭乘早上八点的火车,那六点过就要起床。在前一天晚上我就约好了送我的司机。我本想让母亲开车送我的,但母亲年纪也大,加之又是工作日,况且节日也过去,想必母亲也是不愿挽留我的,所以还是悄悄一个人走掉比较好。当然在前一天还要做的是当面告知父亲和辈分更高一点的长辈们自己将要离去的准备。就这样在元宵节过后不久的某一天,我拖着我的行李,站在还未熄灭的路灯下,等待送我离开的司机。天亮前的家乡给人一种宁静的熟悉,你要说其实是‘熟悉的宁静’我也不介意,我想说的是,不知道哪里传来的一声鸡鸣声,或者狗叫声,连同我头顶的路灯灯丝呜呜的电流声都不在我的意识里,在那一刻似乎我没什么好在乎的。我往路的两头望去,希望早点看到亮着大灯的车开来,迎着路灯看去,天上一颗星也没有。司机不出意料的准时,在简单确认双方的身份后,我坐上了车的后座。面朝窗外,我靠在座椅上,伴随着这晨曦特有的疲倦所带来的晕眩,一点点地欣赏家乡。我确定看到一位老农挑着空的担子相向走来,‘此刻就要离开家乡’我这么想,街上一辆车都没有。又过了一会儿,路灯一片片熄灭,除了车灯照亮的向前的道路以外什么都看不见了,我昏睡过去,或者说短暂地丧失了意识。在十多分钟后,可能我有个十几秒没有吸上气来,猛地一下我又清醒过来,并且明显听见自己往肺里抽了一大口气,我向外看了看,车窗外一片萤灯闪烁,是到了收费站。我正了正身子,继续注视车窗外的景色。有一秒钟我或许思考过自己到底是在看什么,接着我就没有这样的心情了。司机对这段路十分熟悉,他将左手放在方向盘上,透过后视镜看了看我,在确认我清醒的情况下,扭开了车载收音机的开关,车里响起磁质的声音和信号不稳带来的特有的卡断,那电台的声音讲诉着今天的天气和今天不同于另外364天的特殊之处。这段行程如果只是这样我固然没有什么好讲的,可就在车向着北边开去时,灰蒙蒙的天开始有了转变,朝着车行驶方向看去,透过挡风玻璃上雨刮器留下的半圆形水痕,东边的天有了一丝破晓的苗头,那橘红色的阳光起初是不引人注意的,我只是因为没有什么好再看的,只好默默注视天边这抹淡淡的颜色,在几次与绿化带另一边驶来的开着刺眼远光灯的货车遭遇后,那抹红色逐渐在我的意识里占据上风,我的双眼被它吸引。司机也注意到我的变化,他从后视镜判断出我视线的大致方向,也一同望去。这时天边的橘红色的光亮度达到最大,在太阳的弧形能被我辨识出来之前,大概因为升腾起的雾气,光线被折射开来,形成一带左右超出视野外的藕色朝霞,在朝霞之上,一脉雪山横亘开来,轮廓模糊,只有几座山峰最为雪白,接着一笔粉红水彩刷在天上,颜料包含在水里微微颤动。变化并没有停止,颜色逐渐加深,鲜红成为主导并慢慢在纵向变宽,在红色将将盖过雪山顶的一刹那,太阳升起,天地的对比度下降,由于感受加强和雾霾的缘故,景色模糊起来,天边只剩下普普通通的朝阳了,整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一两分钟。当时与我共同分享这一景色的只有司机和我驱之不尽的困意,可纵使这困意使人闷闷不乐,甚至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我还是对这晨曦的变化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在返回N城的十二个小时的动车上,我不断重复回忆这部分记忆,这天边的晦暗不清的变化使我酝酿出了无尽的情绪。我本以为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然而天知道为什么还要再等等,如同古希腊戏剧里面的降神道具,手机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在我下了动车,不知所为何事地刷着新闻时,我读到了家乡发生了不大不小的地震的消息,所幸没有人受伤。原来早晨自然的景色另有所指,它暗示了能量的聚集和随之而来的不平静。你还记得我提到的塔尔寺的那尊菩萨像吗?我那时突然明白自己产生的感动并不是来自菩萨本身,而是创作菩萨像的雕刻家,他将自己对佛的观念,对佛法的理解,塑造成了具象的事物,菩萨像本身包含了某种情感和理性,他那将菩萨的脸削净的一刀蕴藏着巨大的能量。而我不断回忆朝霞与我回忆菩萨像有着同样的原因,我惊讶于自己在那短短几分钟内产生的别样的感情,我不断追忆以求再获得那样的感情使我无处发泄,无法满足,我不能再造出那样的朝霞,无论是在现实里还是在梦里,同样我也无法再拥有那时的情绪,唯有倾诉才得以轻松。”
“要我怎么说呢?我很同情你。”
“我并不值得同情,换句话说你的出现便是对我的同情。”
“看样子应着我之前说过的话,我需要还你一段梦,可我现在没有梦。”
“我并不要求你要这样,在这情形下因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感到难为情是没有必要的,我依然承认你遵守了约定,你不需要为此有什么负担。”
“你的话反倒让我觉得债务更重了。”
“如果你真这么想,为了不再让你误解,我只能说自己感到遗憾。”
“……”
我碾灭了手中的烟头,此刻我正枯坐在电脑前,苦思怎么补偿陈想的故事,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办,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已经决定要遍造一段梦了。

陈想先生:
我十分乐意写这么一封电子邮件,作为终于有所回应的证明,正如你可以预见到的那样,我已经做了一场梦,现在我要将梦到的事情告诉你,以结清我们之间的债务。
在临近早上八点左右,我有了这段梦,我梦到自己在一片白色的世界里滑行,要我说平移这个词更为合适,同一段路即是上升的又是下降的,我感到恐惧,因为这个世界一点目标也没有,或者说一个东西也没有。我在白色里面瞎转悠了半天,突然在我的四个方向出现了四种元素,它们分别是气、水、火、土,我走到哪里它们都跟着我,我莫名地生气,于是就挨个质问它们,先说话的是气。
“我是万物表现的基始。你可别被我们吓到,也别指望我们什么。”
接着是水开口说话。
“我是正义,也是目的。”
然后是火。
“我是斗争。你可别相信水的话,这里没什么正义,一切都是漫无目的。”
最后是土。
“我没有跟着你,是你在跟着我。”
我争辩道:“只有我才是重要的,只有我才是拿着尺子的那个人。”
四位元素异口同声地说:“你过分关注了自己,无论是因为自傲还是自卑,你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你蒙蔽了自己。”
“我不想听你们这么说……”
一时间我失去了理由,同时也失去了语言。
陈想先生,我想你明白这样的梦有着什么意思,我遭遇了疑惑,现在我必须离开,我选择出去旅行,你可能要失去我一段时间,当你下次收到我的邮件时,我一定充满了自信和决断。
用梦偿还债务的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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