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界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念奴娇·过洞庭》张孝祥
得意时,在殿堂上曳步生莲,一言一语掷地有声,信笔直绘人生蓝图;失意时,在市井买醉浇愁,一字一句自怨自艾,踌躇试探未来道路,这是古时大部分有志文人的心路旅途。
无数这样的命数在史册里沉浮,虽有波澜迭起却也不是大风大浪,后人细数时,在千篇一律中,肯定瞩目那与众不同的逆流,瞩目那失意后以洒脱自信的姿态伫立的身影。于是,张孝祥走进后人的视野,带来一派南宋豪放的风气。
洞庭湖水缓缓流淌千年,注入春花秋月的自然灵魂,倒影文人墨客的把酒临风。也许是很多羁旅的人都选择从这路过,从而近触“波撼岳阳城”的大观,故洞庭湖常常出没在诗人的字里行间。于是,在南宋孝宗乾道二年秋日的某个夜里,有一青衣薄衫人,乘船赶路夜游此地,拖着被贬之身,端一盏玉露琼浆,看湖面烟波浩渺。一念起,低吟佳词,却无悲恸,尽表肝胆衷肠。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界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晴朗夜空,万里无云,此时无风,水波不兴。小船悠悠驶进这洞庭湖水域,景致焕然一新。纵目天地,有秋高气爽、玉宇澄清之感扑面,夹杂夜露淡淡寒意,清冷如落雪古寺。
风如何有色?李白在《庐山谣》中这样描绘:“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万里黄云,使风染上黄晕。而此夜秋风无色,称得上真正天朗气清,有洒然之气溢出字句。
湖面是玉界琼田,湖水便是玉露琼浆,三万顷广袤星月的投影,铺一叶扁舟的旅程。著,安也,置也,容也。陈与义曾高谈:“何时著我扁舟尾,满袖西风信所之。”陆游曾闲说:“稽山千载翠依然,著我山前一钓船。”这语句中都荡涤放浪形骸之意,尽显风采斐然的姿态。天高湖水阔,任它一子扁舟过,自然造化尽入我歌,豪气满袖落。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皎月莹白光辉透过层层雾洒在湖面,如镜的水面投影出银河与月,水天辉映一片晶莹。而徜徉在这澄澈的境界,仿若一切美好都乘心而上,明面上有月华星辉,暗地里藏波光水色,独立在这景里,连同自身的思想境界也开阔。与杜甫的“心迹喜双清”思想不谋而合。“表里俱澄澈”,山河表里,澄明清澈。胸怀表里,表里如一的光明磊落。
张孝祥正在广西任经略安抚使,所以不得不在岭南辗转了一年。五岭开外,两广一带的贫瘠土地没有带给他沧桑,只是磨砺得他气魄更加豪迈。古时被贬南方,便是去寸草不生之地,再重回庙堂的希望渺茫,故打垮了许多人的意志,但张孝祥却将这澄澈之心带去那夷地,栽种下他孤高自赏的心中雪梅。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应”是语气肯定,与杜甫在《旅夜书怀》中“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用法相同,是作者对那领标经年的感慨与深思。
“孤光”是天上凉凉的月光,“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苏轼持酒眺望月光下的北方。月光是独一无二的,自己的心境亦然,不为他人了解,也无须他人了解,自己就是生命里的那道明月清辉。保持着坦白的襟怀和冰清玉洁的肝胆,这是无愧内心的剖析,是高洁傲岸的自我肯定。
冰,晶莹剔透,毫无掩饰,因此作心地纯洁的代名词。“直如珠丝绳,清如玉壶冰”是《白头吟》里的清冽,“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是《芙蓉楼送辛渐》里的思亲之情。因着心志坚硬且清澈,所以冰雪肝胆,孤光自赏。
“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年龄渐长,发鬓细数短小,如同秋日里无精打采的草木。寒气透过衣襟缭绕满袖,却不减豪气分文,仍旧驾舟泛在这洞庭湖波上。
浩淼湖水,幽深不见底,银光闪烁,那是镀上的坚毅的颜色。伫立在船头,欲汲尽这西江之水为酒,欲举北斗星作酒器斟酒来啜饮,这是何等大气磅礴的气概?“援北斗兮酌桂浆”,尽管被罢官,尽管为仕途所困顿,但仍有天地独我的自信与高傲,天地万物是来命中作客的旅人,而自身才是这人生荒唐剧的主角。
斟酒为己,举杯邀月为己,自我抬举、自在畅快的情感洋溢。是啊,何须为人生道上的坎坷愤懑?何须为失意落魄不堪?生于世,行于世,本就以日月为伴,星辰山川为宾客,旷达在心头烧灼,纵使天堑沟壑,也未曾有阴霾傍身、寡味落寞。
“扣舷而歌之,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拍打着船身,轻哼着心中的歌谣,发出自心底压抑许久的低啸。啸,是蹙口发出的长而清脆的声音,这时已是轻松的心情再踏上旅程,连空气都变得明丽起来。
“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仿若苏子的“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欢愉的时光总是让人忘我又恋恋不舍,物与我与境融为一体,化为一段错乱时空。这种抛却忧愁的闲散,在那时,在那洞庭波上,大概只有心境通达的张孝祥能歌咏并实践了吧。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界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只摹写物的诗词失去太多韵味,黄蓼园曾在《蓼园词选》中评论此词说:“写景不能绘情,必少佳致。此题咏洞庭,若只就洞庭落想,纵写得壮观,亦觉寡味。此词开首从洞庭说至玉界琼田三万顷,题已说完,即引入扁舟一叶。以下从舟中人心迹与湖光映带写,隐现离合,不可端倪,镜花水月,是二是一。自尔神采高骞,兴会洋溢。”情景而合一,天地而共色,物我而两忘,于是有高歌引航,有神采奕奕,也有与自然协乐的欣喜。
张孝祥是南宋前期的词坛一颗璀璨明星,继承苏东坡的旷达豪放,后又影响辛弃疾的创作。史册载他为人直率坦荡,气魄豪迈,作词时笔酣兴建,顷刻即成,这文人,是最善于表达情绪的一类,所思所写,都透露出远大的报复与崇高的理想。尽管都被生活一一锉顿锋利的棱角,却也抵挡不了矢志不渝地琢磨与追求。
就像这夜洞庭之景,天光与水色,物境与心境,昨日与今夕,都在美好的理想中交融,在生命前路仿佛黯淡无光时,生生辟开那光明澄澈的障外一角。于是冰清与豪迈倾泻而下,指引前行的路。
林清玄大师这样说过:“生命只是如此前行,不必说给别人听,只在心里最幽微的地方,时时点着一盏灯,灯上写着两行字:今日禹禹独行,他日化蝶飞去。”
心里最幽微的地方,是冰雪般的柔软之地,灼烧着一盏叫乐观的灯火。尽管眼前的道路那样黄沙漫天,布满碎石瓦砾、利刺与荆棘,但也无须多言,只静默浇灌心中那枝孤高的梅,珍藏心中那片莹雪,悬挂那泛着皎白光晕的明月。于是携几带书剑,灌几两梅酒,再挑几分豪情,策马只身向天涯去,最后直上青云,笑看人间举子不定。
表里俱澄澈,肝胆皆冰雪。虽无法成为最完善的人,也无法做到无痴无嗔,但仅存这一心思在,便是时时勒住言行、给予激励的良药。让我们记住多年前那个挹西江、斟北斗的豪情志士,那不是目无天地,是幸有天地为客,幸有澄澈在心,是历史长河中一抹洒然、一盏希望灯火,激荡起后人心中暗藏的力量,再去拼搏出新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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