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的小镇子,茶摊缩在低矮的瓦房里,四四方方的桌子周围,围着一米左右长的高凳子,桌上的热茶上缓缓地升起几缕白烟。
他就坐在这旧屋的高凳子上,笑吟吟。
树皮般沟壑纵横的褐色的脸,藏污纳垢。脸的上方裹着一条白色而泛灰的头巾。背是驼的,原本应该平坦的上背部,却隆起一个惹眼的“小丘”。
这是二十多年来——到底是二十几年,我记不真切了。关于外公,我的脑海中的朦胧印象,何时印下的这个形象,我也不清楚。
近几年,每放假回家,父亲总带我去外公家看望,说外公总念叨着我。然而我终究对外公无感,或许是向来的生疏吧。
中午在三舅家吃午饭,外公也来了。脑海中的模糊印象渐渐清晰起来:白色头巾下,更加黝黑的树皮般凹凸不平的皮肤,深蓝的棉质衣衫在上背部高高耸起,走起来略微有些跛,左右晃动着,向我走来。我叫他,他却没有应我,自顾自地对我说:哟,张敏儿都来咯啊。
声音大得整个堂屋都在回响。
我没有多和他说话,根深蒂固的疏离感让我无从聊起。
父亲用很大的声音笑着吼到:张敏喊你你都不答应那,看二回那不喊你咯。又转过头对我说,你外公耳朵都不好了。
他方才回过神来,笑吟吟地望着我,继续说:哦,你刚刚是喊我啊,嘿嘿嘿……
他一笑,脸上的沟壑又挤成更深的线,空荡荡的口腔里,随意地挂了三颗牙齿。
吃着饭,他和父亲大声地说话,他问父亲家里的小猪多大了,说自己种了一大片黑麦草,已经很深了。
父亲说只有四十斤左右,要再养一个月左右才给他。
“还要弄久啊,那我这一个月做啥子安?没得活路做的。”他伸出右手准备夹菜,又从半路返回桌前,把筷子靠在碗上,望着父亲说。
父亲笑了:你还懒得耍哈。
我也觉得外公挺可爱的,就答了一句:走我们家来干一个月嘛。
外公继续夹菜,像孩子一样嘟哝了一句:不,你又不在屋头。
我和父亲又笑了。
桌上有一盘蛋,我问母亲是什么蛋,其实那时候我已经吃不下了,就是没话找话式的问一下,母亲说是盐蛋,我就说了一句,可惜吃太多肉,吃不下了。
外公这时候耳朵真好,他指了指坐我旁边的一位“亲公”,又指指坐我对面的“亲公”,说:吃不到就揣起走嘛。除了这两个亲公的那份,其他你可以全部打包起走。
我笑着说:怎么还又吃又包啊?
外公笑着说:这儿又不比外头。喊你三舅妈拿口袋来,除两个起来,全都倒起。
说着又喊舅妈拿口袋,他年纪最大,大家都只得依着他。年近八十,嶙峋的手上,只是象征性地裹了一层干瘪的皮,微微抖动着,把几个蛋倒进口袋里,又问我爸车在哪里,要放在车上不能忘记了。
我忽然想起了,兴许是前年,或者哪一年过年在他家里吃年饭的时候,母亲也曾经把他家剩的几个盐蛋全给我打包了,说我爱吃。
顿时,我心里有一股暖流。自己这么一个小爱好,竟然让这么大年纪的人记得清楚。
虽然家境清寒,却被家人以各种方式宠溺着。我又想起来之前的无话可聊,感到十分愧疚。
临别,外公正在小路上溜达,他说吃饱了要散散步消食。我给他一点钱,说我要走了。他转过头来看着我,如今他的背更驼了,使得他比我还矮些了,脸上的线条更加分明。
我告诉他我明天要返校,太匆忙,这次就不去他家了。他的眼睛更加暗淡了。我赶紧说,就快要放暑假了,放暑假一定会去他家,边说着,我边把手伸出来,给他数数距离暑假的日期:你看,现在是五月了,马上就是六月,六月份孩子们考试,考完了七月份我就回来了……
他的眼里终于又闪出高兴的光,声音也高了些,说,那你放暑假过来嘛,要吃好多个盐蛋,早点打电话给我,我给你弄来放到。我又泡了芽菜,芽菜比酸菜还要好吃点,你有我的电话三………
他又喋喋不休起来,越说越得意,我看着艰苦岁月勾勒的黝黑脸庞,认真听着他的话,心却如这五月天,晴朗而且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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