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级军官没有资格谈论全球战略。那我们又不治理国家,学习经济学 —— 尤其是宏观经济学有什么用呢?我觉得也许可以陶冶情操。爱因斯坦相对论对普通人也没用,可是世界上有这么一个有意思的理论,你要是不知道就很难受。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公民,我们有权知道经济是怎么运行的……再说也许你将来真的能去治理国家。
心理学比经济学更接近自然科学,但是在学科的鄙视链上,经济学的格调高于心理学。有些经济学家的思维方式还是挺酷的。
1.隐喻与模型
咱们先说一个有意思的思维误区。我们经常用打比方的方法去说明一个道理,这无可厚非,但是其中有个问题。你会不自觉地陷到这个比喻里去,比喻有可能反客为主,你可能会被这个比喻牵着走。
比如说,物理学家经常说“时间箭头”,这就是一个比喻,它的意思是说时间的流逝有一个方向。但是箭头这个比喻难免会让人问一个问题:如果时间是一支箭的话,这个箭是谁射出去的呢?
这个问题好像挺合理,生活中的箭的确都是*被*射的。可是你别忘了,“时间箭头”只是一个比喻!这个比喻只是想说时间有一个方向,时间像箭但不是箭,它不需要被射!霍金已经证明了宇宙大爆炸可以无缘无故地发生,无需射箭。
所以使用比喻要非常小心,别陷进去。特别是有些比喻是不自觉的……弗洛伊德就陷进去了。
弗洛伊德活跃的时代是一个机器的时代,那时候的人看什么都往机器上想。比如说,我们现在喜欢把人脑比喻成计算机,但是那个时代的人则喜欢把人脑比喻成发动机。
弗洛伊德自觉或者不自觉地,也总爱把人当成机器。弗洛伊德发明了一个概念叫“力比多”,是一种“性能量”。他认为人的性能量是可以积累的 —— 就好比有一个封闭的容器,随着能量累积,其中气体的压力就会越来越大,就好像高压锅一样。那这个压力要是不释放的话搞不好容器就会爆炸。所以为了避免爆炸,人一定需要渠道去释放性能量。
你看这个理论是不是听着特别合理。但是现代神经生理学家发现,人体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能积累性能量的机制。弗洛伊德用比喻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上一讲我们说到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有本质的区别,社会科学的理论都是解释性框架,这些框架很大程度上都是学者自己的选择。
弗洛伊德这个框架总爱用人在幼童时代的种种遭遇来解释人一生的行为。比如什么弑父情结、恋母情结之类,基本上一切都跟性有关系。这个解释性框架已经被现代学者抛弃了。
现代学者的新框架是进化心理学。我们不再从父母身上找原因了,改为从原始社会找原因。为什么人们这么爱吃甜食?因为原始社会没有什么糖,甜食很珍贵。为什么我们对陌生人充满敌意呢?因为原始社会大家都是生活在自己的小部落里,陌生人可能带来传染病。这个新框架也不一定就全对,但是肯定比弗洛伊德那一套高级。
现在回到经济学。二十世纪的经济学家,也总爱把国家经济比喻成一台机器。而当代的经济学家,也有了一个新框架。
2.经济体是机器吗?
美国二战以后宏观经济学的祖师爷是麻省理工学院的保罗·萨缪尔森教授。你可能对萨缪尔森很熟悉了,他常年编写经济学教科书,还总在教科书中预言苏联经济将超越美国。苏联经济总也不超过美国,萨缪尔森就年年修改教科书……一直到最后他的预言还是失败了。
当然你不能说萨缪尔森主张搞计划经济,但是他的确认为政府对经济可以有很大作为。在麻省理工学院这一派的经济学家眼中,国家经济机器的首要问题是怎么优化关键资源的配置 —— 而“优化”是个工程问题,无非就是搭建一个数学方程,然后找出最优解。
既然是机器,你显然可以调控啊。经济学家把国家经济想象成一辆汽车,不一定有刹车,但它有一个油门。如果经济发展放缓了,政府就可以踩这个油门。踩油门主要通过两个方式来实现,一个是增发货币,一个就是扩大财政赤字。总而言之,就是政府要通过增加总需求来刺激经济增长。
克林批评说,这种思路已经彻底忽略了劳动分工。它几乎就是假定所有生产者都在生产同一种东西,整个国家就是一个 GDP 工厂,你做什么工作都是为 GDP 做贡献。
可以说萨缪尔森是继承了凯恩斯主义,但是萨缪尔森引入了数学模型。用数学模型描写,经济学就更像自然科学了,你可以搞精确计算。
但是,经济学家内心深处都知道,那些模型都是大大简化了的,就好像玩具一样。不过在克林看来,真正的问题还不在于哪个模型不对,而是把经济看成一台机器这个比喻错了。
3.机器和互联网
如果你把国家经济当做一台机器,它就有这么几个特点 ——
机器只能有很少的几个功能。经济的功能大概就是提高 GDP、促进就业之类。
机器是由少数人设计出来的。那么经济也可以搞顶层设计。
机器的运行情况可以通过几个参数来描写,运行的好不好可以通过对可见的东西进行测量来确定。那么看一个国家的经济,也主要看 GDP 增长率、就业率、厂房、原材料等等。
克林认为这个比喻已经把萨缪尔森那一派经济学家都给绕进去了,是个死胡同。更好的经济学比喻是把市场比喻成互联网 ——
互联网有很多功能,你可以在网上购物、娱乐、交流信息等等,有些功能是你想都想不到的。市场也是这样。
互联网特别讲究分工和合作,它从来不假定所有人干同样的事,它是人们各自干自己的事、互相做交易的地方。市场也是这样。
互联网不是顶层设计出来的,互联网上有无数个参与者,每个人都可以为互联网贡献力量。市场也是这样。
还有一点,互联网上有很多无形的东西。互联网不仅仅是计算机和网线的集合,它还包括知识、数据和人与人的关系。
市场也是这样。评价一个市场的好坏,我们不能只看其中有多少机械设备、多少厂房和自然资源,还应该考察市场中个人和集体的知识,还有社会规范、政府能力、教育水平等等。这些无形的东西,对经济有重大的影响。
咱们对比一下这两个比喻。把国家经济当做一台机器,这是工程师思维。它主张政府要干预,要人为优化,要精密计算数学模型。但模型可能是错的,特别是像苏联那样搞彻底的计划经济,把国家当成一个大机器去运行,带来的是严重错误。而且机器思维还容易忽略像金融之类无形的东西。
而把市场比喻成互联网 —— 或者换个说法,把市场想象成一个热带雨林,则是生态学家的思维。热带雨林中生机勃勃的,各种各样的生物自由增长自由竞争自由淘汰,这是把市场当做一个能自行演化的东西。
生态学家思维的特点是不讲控制。你没法命令植物怎么生长,食肉动物多吃点少吃点。生态学家非常明白,任何单方面的强行干预都有可能导致完全意想不到的结果,所以就算你非常不喜欢毒蛇,也不能说就把毒蛇全杀死。生态学家追求的是生态平衡。
把市场当作机器的经济学家经常爱说一句话叫“市场失灵”。但是克林说,当你说市场失灵的时候,你说的其实不是市场、而是你的模型失灵了。
市场的确有出状况的时候,但市场的问题不应该由政府搞宏观调控解决,而应该由市场的参与者 —— 也就是企业家们去自动解决。企业家可能会犯各种错误,但是政府会犯更大的错误。
你可能猜到了,克林应该是一个市场原教旨主义者,是哈耶克的传人。克林的确宣称自己是一个“自由论者”。
我们以前讲过,西方政治思想可以分成三派。“自由主义者”强调政府要在经济上有所作为,要给穷苦人提供福利,要干预和限制大公司,但是要求政府对人们的社会生活不加限制。“保守主义者”强调传统价值,要求政府在社会生活方面搞爱国主义,但是在经济上倾向于让公司自由运行,只是对外强调本国利益。
大多数现代经济学家都是“自由论者”,不过一般不会像哈耶克那么极端。自由论者认为政府应该最小化,什么问题都让市场自己解决,尽量让社会自行演化。克林宣称自己是一个自由论者,但是我们后面会讲到,他认为政府有政府的职责,只不过这个职责并不是让政府直接干预市场。
我们讲这些东西并不是为了赞扬哪一种思想。人没必要自己给自己贴标签,你完全可以在扶贫事业上做自由主义者,在文化事业上做保守主义者,在经济生活中做自由论者。我们关心的是这些思维有没有合理性。
在我看来,从把经济比喻成一个机器,到把市场比喻成一个生态系统,这是一个非常积极的思维升级。我们以前讲过系统思维,好系统有三个特征:抗打击、自组织、以及中央控制和子系统自治要有一个平衡关系 —— 这三个特征明显更符合生态系统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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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你完全不接受生态学家思维的经济学,我想你至少可以体会到这一讲之中思维方式的妙处。
使用比喻有助于我们交流想法,但是你容易把自己也绕进去。而反过来说,好的比喻,在把你绕进去的同时,还真能给你带来启发。
所以比喻是一把双刃剑,得看你会不会使。用不好容易伤了自己,但越是这样的武器用好了就越厉害 —— 当然,这句话本身也是一个比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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