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影子

母亲是我一生的依恋。

从出生开始我便依恋着她。我依恋她曾经日日夜夜哄着我入睡的那怀抱的温度；依恋她给我洗过的每一件衣服上晾干后的散发的清香；依恋她一个人在黄昏的厨房里忙里忙外洗着一把把菜叶时穿的那条围裙；

依恋她看着我们狼吞虎咽津津有味地吃着她做的饭菜时开心的模样。

我甚至依恋她的影子。那夕阳余晖打落在她瘦小的身躯上，在地上拉出的一条细细长长灰黑色的影子。这小小的黑色的影子，却是我终生难以忘怀的啊。

1

那是在我十岁出头的秋天，我的妹妹也只有五六岁，一家人一起住在乡下。

姐妹两个人调皮爱玩，在一起总像两只麻雀叽叽喳喳。那年秋天在我考了班里的语文和数学的第一名后，母亲终于答应了带我们去电影院。

“好吧，你们可以去。但咱们家里并不是有钱人家，你们两个要知道，不能贪玩，在外面不要呆太久。”母亲嘱咐道。

当时我们两个小屁孩满脑子里都是对电影院的想象和期待，被如愿以偿的快乐快要冲昏了头，两人欢呼雀跃，没有听进母亲的半句话。

那天傍晚等我们吃完晚饭，便蹦跳着催着母亲带我们去电影院。母亲麻利地收拾完碗筷，给我们两个人都加上了厚厚的大外套，然后小心地将两张旧旧的十块钱塞进我的兜里放好。

2

当时最近的一家电影院也在县城，离家有点远。母亲骑自行车带我们去。当自行车刚到了电影院门口，我和妹妹就敏捷地从车上一一地跳了下来，抛下母亲在后面，像两只脱了缰的小野马飞奔在偌大的电影院广场上，一直跑到了广场另一头的售票处门口。

母亲见状赶忙把自行车锁好，在后面也急急地赶了过来。母亲检查了一遍我兜里的钱是否放好，然后嘱咐我道：  “你是姐姐，要带好妹妹，千万不要乱跑，看完电影就带她一起出来，妈妈会在门口等你们。知道吗？”

“哦，知道啦！”我急急地应着，然后领着妹妹在门口排队买票，母亲站在一边。轮到我们时，卖票窗口有一个女人探头向外看了我们仨一眼，问道：“几张？”

我这才意识到母亲没有票，我掏出兜里的钱，是两张保存完好的纸币。便只好说：“阿姨，买两张，我和我妹妹。”

3

拿到票后，我和妹妹排起了电影院入口的队，母亲便离开了人群。我站在门口很近的地方，听见里面正放映着电影，大厅里音乐隆隆作响，隐隐传出很精彩的打斗的声音。我和妹妹又被深深吸引，一前一后挤在队伍里，叽叽喳喳诉说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和对电影的幻想，一时间又沉浸在心愿实现的欢乐中。

大约过了十分钟，电影还没有开始，排队的人变得越来越多，秩序也变得有点混乱，我们站在门口徘徊了一段时间，焦急地等待着。

这时候我无意间向外四处张望，往背后看时，突然一眼看见了空荡荡的广场的尽头的一团黑影，我仔细看去，是一个马路边坐着的瘦小的背影和一辆紧挨着的停在路边的破旧自行车。

黄昏的夕阳暗红，给广场披上一层薄薄的细纱，秋风吹来冷飕飕的。刚才还神采飞扬的脸上突然僵住了。

我认得那辆自行车，那是母亲平常用来买菜的黑色自行车。而自行车旁在马路边孤独地一个人坐着的，正是我的母亲。

在那地上坐着的，正是我的母亲啊。

4

我顿了顿，拉了拉妹妹的衣袖，指指远处的那个方向。

  “妹，那是妈妈，她在那里。”我说。

当时的我还很小，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情绪。冷风吹来，内心看电影的热情都突然间变成了一股凉意，夕阳在广场上把这一切照的如此明亮。

在我那个小小的年纪，夕阳里偌大的广场上和一个小小的母亲，一个孤独的拖长的窄窄的背影，远处的她身上那件在风里晃动的单薄的衣衫，却突然在一时间在内心定格，呈现得清清楚楚。

如此奇怪，当我站在远处时，这远处的一切却比在跟前看得更清楚明白。我突然在想为什么母亲给我们穿那么多衣服自己却忘了多穿一点。

“妹妹，我有点不想去看了”我低着头说。

妹妹看出了我失落的心情，也不再嘻嘻哈哈，小声地对我说道，

“可是姐姐，我们已经付了钱啦。”

5

我又看了看远方，母亲只是孤单地坐在那里，背对着电影院，远远地坐着，安静地等着我们。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很渴望坐在电影院看一场电影，她不知道我们在远方看她，看着她的背影也安安静静地不再说话。

我开始想着要不要让母亲也陪我们一起进去看，但又想起母亲的叮嘱不敢乱花家里的钱；当我又转念可以把自己手里的票送给母亲时，我们却被工作人员催着赶进了电影院。

在我人生中第一次看的电影放了什么内容我已然记不大清了。我只清晰地记得坐在电影院的时候，我满脑子看见的荧幕上的是母亲在夕阳和秋风里独坐在自行车旁的背影。

在往后的日子里当我想起这画面时，居然还能感受到那个黄昏秋风习习的凉意。

那么清晰的背影一遍一遍闪现在脑海里时，我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但我感到有一种东西开始在内心发芽。

后来我一直想，那是孩子对母亲的愧疚吗，我不知道。

出了影院以后，我们都显得安静多了。妹妹或许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姐姐不太高兴，但在她那个年纪她总是处处学着我，当我不开心的时候，她也会安静下来不再调皮吵闹。

母亲上前来带我们上了自行车。我坐在后面紧紧地抱着母亲，她单薄的衣衫在风里呼呼地吹着。我思考着母亲那个在黄昏的光下的背影，一个人坐在那大广场的阴冷的秋风一个多小时守着我们出来，母亲是怎么熬过去的呢？我开始思考一些以前没有想过的事情。

6

而母亲只是像平常一样，稳稳地骑着，用她细瘦的双脚一圈一圈地踩着踏板，带着两个孩子在夕阳里缓缓地前行，把我们安全地带回了温暖的家。

母亲的那样无声的小小的影子，似乎将一直刻在我的脑海，它形成一种强烈的记忆，在我一生中都无法抹去。光阴荏苒，我努力地透过内心，看见更多我不曾注意到的故事，记起我当时做过的那些无法挽回的事情。我开始惦记从前的朋友和亲人，开始惦记我曾经的自己。而那些一切一切的故事在我一生之中都将记忆犹新。

母亲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