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权寸木
权蓉
1
学校的墙上、路边的石壁上,挨着大路的住家的墙上,都刷着大白的标语: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那时我还不认识“树”字,磕磕绊绊的读:十年权寸木,百年权寸人。
我读完就算了,倒是把大人们笑得跌了一地,说真是权家的孩子,认得个权字,不然还得多个字出来。认不认识“树”字对我不重要,起码对树的划分无碍,因为我就简单明了的一个标准,结的东西能不能吃,能吃的记着,不能吃的直接忽略。
2
方圆百里不敢说,至少方圆十里的树啊藤啊我是了如指掌的。特别是不属于果园,也不长在人家旁边,只自己一棵独自生长在田边地头或远山里的树。他们不像果园里的树接受照顾,全凭当年的气候或自己的心情来挂果,这类野生果可以随便摘,不会被我妈骂——不过,要在适当的时候,比如午睡时偷跑出去摘就得挨揍。
野李子、酸楂、柚子、野枣、枇杷、板栗、覆盆子、野葡萄、八月瓜、野梨、胡颓子、刺梨、地石榴、山核桃、鸡爪莲……曾一度梦想,建个植物园把他们都收进去,免得我一年四季的辗转奔波。
3
覆盆子、胡颓子就该长在山里,但很多树生长位置奇特,比如一堆松柏旁冒出棵枇杷树,大旱的山地边有棵苹果树,田埂的斜坡上长出了樱桃树。我当时问过大人,他们说是柳生的,可我没听懂。
某年院子边上一棵冬瓜苗,结了三十来个冬瓜,跟小猪犊一样白灰灰地卧了一地。路过的人齐齐赞叹,家里人不好意思的说,那是柳生的,当时填了个坏冬瓜去给桂花树当肥料。
又是柳生?什么意思,冬瓜旁边是有株柳树,但柳树能长冬瓜吗?
4
有年想回家给妈妈种些各季开的花,问阿姨要了包种子,装在外侧的包里,回去发现包被拉开纸包不见了。很失落,在心里想,它们会掉落在哪里去开花呢?
那一瞬间,茅塞顿开,“柳生”会不会是“留生”——某种机缘被遗留下来,然后独自成活生长。如果是这样,我小时候打交道的树,他们大都算是留生的奇迹了。
5
家里按生长顺序排,有三棵核桃树,一棵在屋后,特别高,核桃不摘,等冬天自己掉下来,当然,那时只我等,每天去捡几个回来砸开。一棵在屋旁,是留生的,妈妈推论,可能是弟弟小时候装在兜里要吃结果掉出去长成的树。还有一棵在院子前边,叔叔带回来的传说中的法国核桃苗,从没结过果,长得枝繁叶茂的反倒遮光,我爸愣是给修成了个树干。
屋后的核桃树长在竹林里,日照不好,现在结的很少,主要吃的都是留生的那棵结下的。今年回去,核桃特多,样子还好几种,问哪里来的。老爸手一挥,说前些年退耕还林的地方全种的核桃树,今年都开始结了。又补充,主要是想起你小时候每天去捡核桃的可怜样儿。
可怜吗?我自己倒是捡的很有乐趣,比现在伸手就能抓一大把有趣得多。
6
看来爸妈还是关注我这个馋猫的——梧桐树上飘下来黄色调羹样的小叶子,叶子边缘有几粒籽实,我不知道那能吃,只觉得好玩,捡回去好多。妈妈看见,给我一粒一粒地摘下来炒好,说吃去吧。当时觉得妈妈懂得好多,又很不可思议,她可是一贯打压我不好好吃饭尽对乱七八糟的东西感兴趣的习惯,怎么可能那么自发主动的给我提供这样的吃食?
这件事的直接后果就是,现在看到“悬铃木”这几个字,就想起梧桐树上挂着的调羹一样的叶子上那些小铃铛似的籽实,觉得至真至幻,美不胜收;而对于人们津津乐道的“凤栖梧”,没有一点动心,嗯……可能是没有吃过凤凰。
7
开始知道我对树的划分标准和大人们不一样,是有年邻家爷爷做棺材。
他花大价钱去很远的深山里买树,雇十几个壮汉去抬,拾掇回来的木料堆在院子里,引得附近好多人去看。爷爷也去了,回来夸,说那才是成器的木头。我不明白,再跑去凑热闹,木匠们当时正在拿墨斗下料,便干活儿边和旁人议论,说很多年没有出过这样的整木方料了。
那些树躺在地上,我站着,他们和我差不多高。我为没有数清他们的年轮感到沮丧,又为这种成器的方式感到残忍。
8
不久后,有人来山里买连根的大树,要贩出去栽到城市的广场上,银杏树的价格最高,最后挖起来的几乎全是银杏。那些最小也要一个小孩合抱的银杏树,根被截的只主根还在,好的还能带一点土,裹一层稻草,绵延地横倒在公路上苟延残喘。有些还没等到运走就已经死了,运走的也不知道最后有没有活下去。
我家有棵七八米高的铁甲松,村里充当这买卖的中间人某乙带买树的人来想买走。家里人没卖,说它在那里长了十几年,盘走肯定活不了。为此某乙好长一段时间和我们家不睦。
无论人还是树,人祸有时比天灾还可怕。
9
村里做家具的木匠夸赞松柏,说这样木质做的家具耐用不蛀,后来偶然听历史老师谈家具里的黄花梨、紫檀、铁力木、楠木的地位,谈这些木头当下的价钱,才知道,原来对树也有走贵贱高下这一路数的。
不知道树们对此有何感想,如果他们真能变成《幽灵公主》里面那样的木灵,很想听他们谁来跟我讲一讲,是树的富二代穷二代都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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