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是谁在呼唤沉睡的记忆】
夜深了。
台灯的白光洒在桌上,仿佛阳光从台灯里映照过来,照亮了我疲倦的眼睛。仰望灰白的天花板,目光往右移去是一张深粉色花瓣图案的窗帘,刚好把窗外的风景给挡住了。
侧耳探听,整间屋子万籁俱寂,几乎听不到令人不安的呼噜声、咳嗽声,还有门外另一个人的轻微缓慢的脚步声。墙的隔音功能虽然效果好,但将唯一能传达情绪的声音完全隔绝了。也许以后,我再也听不到他的喘气声,他的呜咽声,以及他忧伤的哀叹声……
我第一次在自己的房间里单独睡觉。
也是我一生中前所未有的失眠。
紧闭眼睛努力入眠,在黑暗中一直思考一件事。
如果,没有他。
如果,我的生命轨迹中没有他。
我将永远生活在烦躁不安中,永远为生活忙碌,无处安歇,总是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将每一种欲说还休的感情,在无情的长途岁月中永远地埋没了。
喧哗的都市,繁华的街道,尽是人山人海……在嘈杂纷乱的背后,总会有一处安静的角落。就是它,无声无息地接纳了我,默默地守护着厌倦人世生活的我。
是的,他就如同上帝派来的天使,守护我的一切。
我知道,总有一天他将不再进入我的世界,有了能够肩负一切的觉悟,就会从我的生命中抽离出去,从此,我们的命运交叉线就渐渐地变成了平行线。我再也不能干涉他的生活,他同样不能。
即便如此,我一生一世,无法将他从脑海中彻底抹去。
因为他,是十年前闯进了我生命中的人。
……
记忆的起点,一直身处于纯白的异空间中。
一群和我年龄相仿的小朋友,在不宽阔的空间里各自玩各自的小玩具。
百无聊赖的我,偶然回想当初第一次被送来这里的情景。
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周围的一切对我来说是如此新奇,心中生出说不出的恐惧感。扫视四周,空间不大,差不多有容纳五六辆车的停车场那般大小,它还没有我家后院的林荫道那样又宽又大。我承认我家是没有它那么大,以前我总爱往外跑,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在土地上玩耍……那是多么惬意的呀!目光投向中央处,三张白色小圆桌分散成一字排,周围都摆满了好几把零散的小椅子,颜色、大小几乎都差不多,似乎是专门为像我这般年纪的孩子准备而订做的。
“以后,这是你家。”不冷不热的女声传进我耳里。
我微微发抖了一下,抑制不住内心的紧张感。
漫长的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少天,几个月,多少年。因为,我一直在重复着一天的内容,起床、做早操、吃一日三餐、和同龄的伙伴们接受启蒙教育,还时不时有几个不同面孔的人来看望我们,我总觉得他们的眼神,就像在看关在动物园的动物们一样,既像是充满同情的光芒,又是我读不懂的复杂情感。总而言之,我的生活平淡无奇,枯燥极了。
座位从来没有规定,也没有限制谁坐在哪里,所以,旁边的座位一天换一个不熟识的小伙伴,又轮到一个不熟识的小女孩,她忽然主动问我。
“喂,你叫什么呀?”
“白云。”
“白云,好可爱啊!你叫我小思吧,我的名字不好记住,写名字你就知道了。”
“哦。”
“我发现,你不爱笑也不爱说话,怎么了?”
“不知道。”
“嘿嘿,不好玩吗?没有朋友吗?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吗?你多大啦?”不知为什么她一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
“做朋友,有什么好啊?”我有点不满。
“朋友,就是一起才会快乐的。我知道了,你不爱笑,是因为没有朋友吧!”
“呃。”我头转向前,一眼也不看她。
“白云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我想和你做朋友,想得很久了!我在你旁边坐了……恩,一次,两次,三次……”我瞟了一下,她正在掐指算数。
“对,二十二次!”她看起来是终于算好后才笑逐颜开。
“这,什么呀?”
“我常常坐在你旁边,你不记得吗?”
突然间,清晰犀利的女声在屋里响起——好像是在叫谁的名字,也不太记得了。
旁边的小思应声站起,“到。”
“上课不可以随便说话,知道吗?”
“对不起,老师。”她露出难得一见的严肃表情,使我觉得她压根不是之前爱啰嗦的小思。
然后,她很快坐下来,对我翘嘴一笑。
这种平凡而可爱的笑容,深深地刻在我脑海中。
由于她的热情主动,我不再拒绝什么了。她几乎每天都和我挤在一起,形影不离,就连上厕所也在一起,真的非成姐妹不可。为此,我被周围的小伙伴讥嘲过。当多年后我忆及这件事时,如果要用词语来形容当时的我,就是“自闭症的小姑娘”终于“开窍”了。
不知过了多少天,和小思同坐在一起,在小圆桌上的图画本随心所欲地涂画一番。
“白云,你知道我的名字是怎么写的吗?”
“不知道。”
“喏,看我写的吧。”
她握笔唰唰地写了起来,图画本上出现了一行清晰有力的笔迹。
“嗯,就是这样写的,朱望诗。”
朱望诗。这是我儿时能记起的第二个名字。
小女孩爱聒噪的记忆,终于止于万物苏醒的那一天。
她拉动着我的手,说,“白云,告诉你好消息。”
她和蔼可亲的笑容似乎透露着一丝落寞。
“我明天就要走了。”
“干嘛?”
“我终于要回家了,白云。”
“……”我缄默不语。
我记得,要领她回家的,是一位解放军。
次日,旁边的座位空空如也。
内心的空白感油然而生。好像没有她,一切就没办法继续运转。然而,关于“小思”的记忆并不太多,就如流水般匆匆而去,不留下一点痕迹。
我毫无目的地跑到窗边,一股暖风扑面而来,向外面的四周环顾了一会。窗下栅栏围成长方形的小花园开满了粉红花和橘黄花,不知道它们的名字。不远处放着刚刚油漆过的蓝秋千和颜色花样的滑梯,门前偶尔有过路人。
每次路过一对年轻夫妇,和小孩手牵手,每次小孩叫他们一声,非常清脆非常可爱地叫“爸爸”“妈妈”。他们的表情看起来很幸福呢,这是我有生以来难以入目的画面。呆呆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小魔方,随手转动一下,每转动一次,心仿佛变成一块即使十个人百个人都搬不动的巨石,慢慢地下沉。
手越来越不听使唤,将魔方狠狠地甩过去,深深地屏住鼻息,脑海里的杂念统统刷白——只听“砰”一声,眼前的玻璃窗应声而破,一些碎片渣洒在地上。
“干什么!又打碎了吧?!”凶暴的责骂声从虚掩着的门外传来,我胸中脆弱的心脏仿佛遭雷击爆裂,不由微微张开小嘴瞪大眼睛,怀着惊慌不安的心情,无法逃避地等待无情之凶神的惩罚。
……以上,我的生活就是这样。直到某一天,一位拥有天使脸庞的长发姐姐,在教室教我们学算术。大家争先恐后地举手回答她提出的问题,整片嘻嘻哈哈的欢笑声中一个没人看见的角落安然坐着的,是我在那处看着他们。
“……白云,你站来说,三加七等于多少?”抬起右手用食指指着夹在朋友们中间的我,做手势示意要我站立。但我没有按照去做。
“没关系,我再给你讲一遍。”长发姐姐态度温和,微笑看着我的眼睛。
“用不着,那么简单的三岁小孩都晓得。”
我不快不慢向她做数字“十”的手势,稍扭过头,目光在窗外光秃的树枝游移不定。众人的目光同时往我身上投来。她拉下脸,一副难看的样子。
下课的响铃声,是我唯一最为兴奋的美声。不久,她靠近我身边,伸出修长洁白的双手,握住我刚想摆脱她的小手。眼神和直觉告诉我,她的面目真的有一点惨白。
“白云,你不喜欢姐姐吗?其实,姐姐很喜欢你。”
“我不知道。”
“你听我说,”她露出洁白的下牙齿,不经意用鼻子往我的脸皮轻轻地呼气。“姐姐喜欢你们,喜欢你们每个人。”
她的体温通过相握的两手传输给我的身体里,手神经差点被烫伤。“热死了!”我暗暗地想。
“姐姐和你一样,都是这样的孩子。与以前的生活轨迹相比,你更幸福多了。那年我还是个刚满十二岁的孩子,正逢考初中时闹过那场风波,不得不中途辍学,还和唯一依赖的他永远隔离在两个世界了。十年的噩梦终于结束了,满怀欢喜去找他,却得知他早已成家。然而我遥远而似伸手可及的梦,化成一串一触即破的泡沫了。”她一边说两三句,一边停顿下回忆着某些事。那时候我不太懂得人的千万种情感,却没看出她眼神中的一丝哀伤。
我死脑筋地理解她口中每句话的意思,突然有纤细的双手搭在我双肩上。“白云,姐姐希望你要好好的微笑,行吗?”
“为什么要笑?”
“微笑很好看,毕竟生命有限,多一些微笑多一些快乐。”
“微笑,能带来快乐吗?”
“能啊,”长发姐姐好像故意装作笑容给我看。不过,她的笑容总是那么自然,她的眼神里一点看不出任何虚伪。“白云,要多笑一笑,就能活得更久。”
我沉默以对。
她继续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姐姐,姐姐看得出来。”
她嘴里又在说着一堆我听不懂的话。我心生烦躁。
“……这是我的事,别老烦人!”
我倔强地斜下头。
只听见轻微的哭泣声。
猛然转正头看,这才看到她小小的单眼皮,那两个眼眶里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快要掉泪了?
真的掉泪了?
……不敢相信。
我刚来这里生活时周围都是寂寥的气氛。自她加入这种大家庭来,生活似乎增添了一些莫名的新奇。
就这样,我又伤害了她。
伤害了她。
伤害了她……
于是,次日拂晓,一个快活的背影终于淡出一群孤独的孩子中。她是给予我第一个微笑的安琪儿,就这样离开了。
虽说心里对她有一种复杂错综的情感,但生活又恢复了寂静。不过很吃惊的是她离去后的第二天,两位负责看护我们的老师在闲谈她的事情。
“……不敢想象,她的年龄竟然跟外表相差太多了!”
“还跟孩子们自称姐姐,听着让人忍不住发抖啊!”
……就从这起,青春朝气的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像无底的漩涡彻底地,彻底地扭曲了。
孩提时,只记得周围的人都叫我“白云”。 两个慈爱亲切的面容在我脑海中早已完全模糊,抚爱的体温,从我还未初生意识时迅速地下降,甚至消失。从此,我永远想不起他们的容貌,声音,还有名字。当我最依赖的背影从我眼前悄然淡去,我就知道,命运,早就注定我在世界上穿梭每条街道流浪,流浪一辈子。只要是为了生存,无论什么事情都选它为优先。
……直到我遇见了一个改变原本该赐予我悲惨之命运的人。
一个彻底打破了我原本该拥有自己的生活的人。
这是我根本无法期盼的命运之起始。
是偶然相遇,还是必然相遇?
我不确定,是我改变了命运,还是命运改变了我。
总之,我就这么迷糊地度过了那段灰暗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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