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叫橘子的猫老了,朽迈的身体仿佛生了锈的机器,不如从前那般灵活,年轻时候如履平地的高台,如今试探着蹿了几次,都以失败而告终。它所幸减少出门的次数,一天的大半时间,躺在沙发上打盹,样子像个耄耋之年的老学究,有时候会盯着窗外发呆,似乎在回忆它并不算多么精彩的七年猫生。
若借它一支笔,大概它会为自己潦草的写一个家猫的自传,以我对它的了解,内容即使多注一些水份也只是短短数页既能概括,里面的着墨重点可能是它那几段并不惊心动魄,也不可歌可泣的情史。
它算是一名花丛老手,择偶标准以附近的流浪野猫居多,我不知道猫的世界是否有爱情与面包的选择题,若有的话,那几只瘦骨嶙峋谈不上姿色的猫儿与它交欢的多半原因,大概是觊觎它那丰盛的口粮。
它倒也是慷慨,仗着主人的宠溺,大方地把自己的食物分一半给它们。被召来的猫形色各异,却大都长着一副红颜薄命的相貌。
吃人的嘴短,猫的世界没有婚姻的束缚,与其将它们称之为爱情,倒不如说成一桩互惠互利的买卖。鱼水之欢后,不用存相濡以沫的顾忌,它大可不必出于猫道主义精神而将它们圈养收留,即便它想金屋藏娇,它那个半个月工资才够它一袋猫粮钱的主人也未必同意。
它的枪法很准,这些露水情缘无意间承担了为它开枝散叶的义务,小区周围聚集了越来越多的新鲜面孔,它们的发色和圆圆的脸型诠释了橘子基因的强大,同时也侧面佐证了它的薄情寡义。它并不积极地去履行赡养子女的义务。相反这些子嗣若是胆敢侵犯它的领地,动一下它的粮草,它会毫不留情的伸出獠牙,用撕咬和凶恶的呜叫宣誓自己的权威。
无数个白昼,它慢悠悠地在小区院墙上踱步,视线尽头,或许是它落魄的儿子们在翻捡着垃圾箱的食物,它完全可以假装视而不见,仰着头故作姿态高雅地从它们身边走过。
它的主人是一个诗人,这是个十分卑微的身份,据他的主人对它讲,越来越多的现代诗人把这个职业活成了一个贬义词。所以,他对别人介绍职业的时候,宁愿说自己是个搬砖工,也不愿意掏出那张诗人的名片。
橘子是他前女友的遗产,这只猫一直瞧不起他,因为他当了七年的备胎,好不容易转正了一年,就被别的备胎抢了饭碗。它很想传授点自己撩妹的心得给他,人觉得自己比猫复杂,其实猫用猫粮可以解决繁衍的问题,人似乎也可以。
于是它常常带着形色各异的女猫在它眼前兜圈子,可这个傻子并不开窍,他一直挂念着那个将他与它一同始乱终弃的女人,夜深人静的时候为她写诗,那些矫情酸腐不堪的诗句一摞一摞堆在书案上面。
它和他在一起并不怎么快乐,它在前主人怀中培养的那点高傲与此人的卑微有点格格不入。因为他屌丝般的放养方式,让它从一只宠物猫降格成田园猫。当然,这多少让它享受了血脉中留存的对自由的那点向往。
它偶尔会自降身段去捕捉大摇大摆穿过巷子的老鼠和枝头上的麻雀,用锋利的牙齿把它们的喉咙咬断,但是并不会去品尝它们的味道。我不晓得它是否仅仅在享受这个过程而已。多数时间,它静静地躺在主人的书架上面,百无聊赖地用爪子去翻弄那些歌颂山盟海誓的旧书。他主人把这些无聊的天性视作一只猫不经意间流露的可爱。他如此形容这些事情:
“你留下的那只猫,
在书本里面嗅到了爱情
脾气开始变得暴躁。”
当它虎视眈眈盯着窗外自己窝旁的粮食,谨慎地预防被路过的野崽子偷食的时候。它那傻子主人却在纸上写道:
“温暖的阳光下
猫的眼睛里
沉着你留下的那本童话故事。”
它们在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关系中默默相处了五年的时间,期间这只猫换了六任情人,而诗人只是将他的贞洁贡献给了诗歌和自己的右手。
如今,它那些坚硬的牙齿已经松动脱落,它的主人无奈将猫粮搅拌进牛奶里面,做成软糯的膏状物,可它却常常连张口的动作都懒得去做。它的那些情人和子嗣,在它垂暮的时候并没有谁过来慰问一下,可它依然恬淡闲适的养老,眼神里并没有流露无猫送终的孤寂与悲凉。它的主人,矫情地想用几句诗来描述它的晚年,这在它看来多少有些可笑。那些句子与其说是写给它,倒不如说是写给他自己。他或许因为即将失去与那个水性杨花女人的最后一点关联纽带而措手不及。
“这个傻子,经常很认真地说,自己可以从我的眼睛里看到星辰和大海。”这只衰老的猫站在墙头,对着夕阳自言自语。
“可他又在宿醉后抱着我哭喊‘你离开后,我的生命只留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真是矛盾。”它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失去光泽的瞳孔里一片黑漆漆的空洞。
“其实什么都无所谓,我从来没有怀念过跟我在一起的任何一个娘们儿,一个也没有。”它的肺好像是坏掉了,微风里发出咕噜噜的喘气声,它像一个哲学家一样深邃地望着远方,沧桑地重复着这句话。
这只猫的余生,被它的主人敏感的情绪反复折腾,无意间加速了死亡的脚步。据说猫是不愿意死在家里的动物,所以老家伙撑着最后的一点力气想跑到远一点的地方咽气,可它最终死在了家门口,一只和它有血缘关系的流浪猫接受了垃圾箱的一无所获,饿着肚子从它僵硬的尸体旁边面无表情地经过,期间稍微徘徊逗留了一会儿,似是在考虑有没有可能把这只还没发臭的同类变成晚餐。
“猫注定是要孤独的,其实人也一样,不过它们往往不甘心。”这是那只猫当天说的最后一句话,软弱无力,被风一吹就散掉了。
它的主人在傍晚的时候发现了它,为它驱赶走身上的苍蝇,抱着它嘶哑地痛哭流涕,边哭边哀伤地重复着“你走了真好,不然我总担心你要走。”
而我,隔壁邻居养的一只狗,这只猫唯一的朋友。在这个春意盎然的季节,听着这洞彻暮色的哭声,坐在笼子里,舔着一只残存肉渣的骨头,想着明天主人带着我去狗市儿行驶我一年一次狂欢的权利,我竟然,他妈的开始憧憬爱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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